和旁邊的同事說聲再見,承諾回來時給他帶包零食。說來慚愧,明明每天都一起加班,我卻連他的全名也不記得。
我一蹦一跳地躍過走廊,推開面前老舊生鏽的鐵門。
上次踏出這道大門,是甚麼時候的事呢?
昏黃的壁燈掛在牆上,光線卻無法到達隧道彼端。筆架山本來就不是甚麼人氣地點,平日的夜晚更是連路過的車也沒有半輛。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一絲冷風翻起地上的塵埃。
如此正好。
我沿著狹窄的行人路,慢慢向隧道出口走去。
難得的安寧。
不要誤會,基金會的工作環境非常舒適。只是有的時候,你必須要扮演好你的角色。工作時要嚴肅認真,平日偶爾的一點輕佻,以及把哀嚎當成冷笑話的無情。
基金會討厭感傷。
而我想哭。
「你最近的表現不錯,給你放半天假。去放鬆一下也好,回家看看也好,出去走走吧。」
當他說出這段話時,我緊繃的神經差點就放鬆了。整理一下情緒,熟悉的笑容又爬上了我的臉。
「放假?折現可以嗎?我比較喜歡錢呢!」
「哈,又在噴垃圾話。走走走,我明天不想看到你。」
「真狠心啊,你不愛我了嗎?」
「靠北。」
我逃出房間,潔白的鋼門在我身後閉上。身上一輕,我差點摔倒在地上。
明天,到了明天 ──不,今晚,再等一下我便要走。
我必須離開這裏。
那怕只有十二小時。
我用顫抖的手扶一扶眼鏡。還不能放鬆,現在可能有三個攝像頭在看著我。我直起身子,向着我的辦公室走去。我要繼續工作,就像平常一樣。
零落的人群終於散去,我從長凳上站起來,屈曲太久的雙腿一陣酸麻。初冬的午夜裏連空氣都格外冰凍,但是人群依然逗留至今。他們在球場裏奔跑、歡笑,他們的世界無憂無慮。
但我的不是。
我不能掉以輕心,我們的世界太過危險。我曾看過惡夢化成現實,偽裝成最微不足道的小玩意,然後吞噬無數人的性命。他們也許只是喝了一瓶飲料,路過了一個街口,然後便不明不白地死去。
然後我們把他們的存在抹去,連同所有人的記憶,就像一切從沒有發生一樣。
我們說這是必要的犧牲,我們說這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
但我從來未看過文檔裏有大團圓結局。
獨自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遊蕩,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到哪裏去。我無法再往前走,城市只屬於他們,而他們只是數字。
一絲細雨正好從天上落下,水珠從我的面上滑落。我把手放進口袋裏,拐了個彎,向身後的山頂走去。
大概只有少數員工還記得自己的過去吧。
畢竟基金會的面試太過殘酷。
我不能忘記那天下午,我親自準備的派對。
把記憶消除藥劑倒進面糊中,烤一個圓圓的蛋糕。高高興興地迎接每個家人,每個朋友,招呼他們坐下,把蛋糕切開,分給他們。一邊聽著不再為誰而唱的生日歌,一邊把每一張照片燒成灰燼。
也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為甚麼家裏突然多了一間空房。
也許有一天清晨,他們會在門外發現一個裝着鉅款的包裹。
我不能忘記那天夜晚,我接到的處決命令。
沒有按鈕,沒有槍,連一把小刀也沒有。只有我,和坐在椅子上的她。
我還記得她脖子的觸感,溫暖,然後是灼熱,最後是冰冷。我還記得她的哀求,她的哽咽,她的掙扎。我還記得她脈搏的跳動,在我的蒼白的指間抽搐,停止。
我還記得她流了兩滴眼淚,淚水帶走她眼中的光采,她的眼珠像夜空一般黯淡。
但我不記得她是誰,也不記得她做錯了甚麼。
也許我根本不知道。
我偷偷摘下她戴著的手套,淺藍色的毛手套,趁餘溫消散之前。自那天起,我一直沒有脫下這雙手套。我無法直接觸碰任何人,皮肉的溫度使我作嘔。
無論我手上沾有多少鮮血,至少這雙手套不會變冷。
我不能忘記這些破事,我不能把自己的罪孽埋葬在土裏,別過頭裝作甚麼也不知道。沒有人會為他們哀悼,也沒有人會為我哀悼,如果連我自己都選擇無視,那麼我的付出又有何意義?
但人們不明白我的感受。他們覺得我無情,認為我根本不在乎,甚至猜測我可能樂在其中。人們對此感到高興,因為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所有髒活交給我代勞。
基金會討厭感傷。
所以我必須無情,必須不去在乎,必須樂在其中。
但我在哭。
在地底渡過了這麼多個夜晚,我竟然不知道筆架山的日出如此漂亮。
我們為了大義,為了人類,犧牲自己所擁有的所有。但是我們連偶爾停下腳步,看一眼沿途的風景也做不到。
我們日夜埋首在工作中,為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理想,打一場旁人從未知曉的仗。
沒有人會為我們哭泣,連我們的同袍也不會。
我想起███,多麼善良的一個人。他曾告訴過我,他一直夢想成為醫生。他曾告訴過我,他想救下每一個人。
但沒有人想救他。
他連一個名字也留不下來。
真希望他看過這裏的日出。
一片落葉敲在我的手腕上。媽的,要遲到了,我還要去買零食呀。
買零食的錢出公帳吧,反正老闆也不會介意。
我轉過身去,背後的朝陽照亮了面前的路。
但屬於夜晚的雨似乎永遠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