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伯伯

泰迪伯伯一直都是是个古怪的老爷子,不过当你还是个会相信骑士、海盗和巫师真的存在的小孩子的时候,不会注意到他的古怪。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意识到现实世界中的人们不会像他那样生活,我对他越来越好奇,可是我想得越多,就越是想不通。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问过我爸爸泰迪伯伯是不是疯了,他对我说:“查理,泰迪伯伯也许是有点疯疯癫癫,可是他毕竟是你伯伯,而且谁不愿意有一个这样棒的疯伯伯呢?”

其实,他并不是我的伯伯。他年纪太老了,不可能是我爸的哥哥。他也不是我爸的伯伯。据我考证,他最有可能是我曾曾曾祖父的兄弟。不过考虑到我的曾曾曾祖父1896年就已过世,这个推测似乎也不很靠谱。泰迪伯伯看上去年纪不到七十岁,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的样子就没变过。我找到过一张他的黑白照片,上面注明1907年拍摄,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至少有200岁了,可是每当我问他到底几岁的时候,他总是说“我觉得我已经四十九岁了很长时间了”。我想,“伯伯”可能只是个对大家来说都比较省事的叫法吧。

泰迪伯伯住在康沃尔乡下的一幢大宅里,据说宅子是他父亲的遗产。那是个非常古老的建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了,而且在最近一百多年来没有任何改动。知道吗,我说泰迪伯伯古怪,主要古怪的还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行为。那间大宅里没有一件生产时间晚于19世纪末的东西——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脑,没有暖气,没有汽车,什么都没有。那地方就像是一个博物馆,而他就在那种地方生活,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存在一样——他从不进城,所有信件全部手写,而我们全家每次来访时,他都会问我们到底是坐着新式的蒸汽船还是他一直听人说的那种浮空飞艇穿越大西洋的。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世界的发展,还是更喜欢自己这片小天地中的“美好旧日时光”。

他富得不可思议。“祖传的财产”,我爸爸总是这么说。他出手也很大方——每隔几年,他就出钱请我们全家来他家做客,呆上个几星期。他总是说他喜欢了解其他家庭成员们都在干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岁那年,当时是圣诞节前后。我跟着家人千里迢迢乘飞机来到了英格兰,然后穿上一身旧款的小礼服,乘着马拉雪橇一路跑到他的大宅门口,想象一下这经历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多么梦幻吧。我看见他站在门前,他身材高大,裹着毛皮大衣,长长的白胡子垂到胸口,我以为他就是圣诞老人。当我问他是不是时,他笑了起来,然后把手伸向我的耳朵,突然凭空“拿出”一枚银币来,把它送给了我。那是一枚旧式的六便士银币,上面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像。我十分惊喜。

从1980年代穿越到1880年代,对当时的我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是不得了的经历——想象一下我第一次知道夜壶这种东西时有多囧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大冒险。等我回家之后,有一半的孩子会说我吹牛,另一半会嫉妒得要死,我才不在乎呢——我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次造访了。那时我会一连几小时坐在他的腿上,听他讲他发现一件又一件神奇的宝物的故事,他在世界的偏僻角落冒险的故事,他在战场上的故事,等等。我稍微长大一些后,他又开始教我狩猎、骑马、处理伤口、淘金、阅读莫尔斯电码,以及其他大多数男孩只能在小说里看到的东西。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在大家都上床睡觉之后,他把我叫到一边,给我讲了一番“如果和龙战斗应该如何杀死它”。不得不承认验证这个理论的机会从没出现过,不过如果真的遇上了龙,我一定要确保打中它的股动脉。

我成年之后就较少和他见面了,但我们还是常有信件来往。我告诉他为了挣大学学费我打算去参军,他回忆了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的经历。我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坚持要邀请我和艾米来他的宅子举行婚礼。当我取得MBA学位时,他告诉我绝对不要去一个叫什么“Marshall, Carter & Dark”的公司工作,否则就和我断绝关系。而六个月前我收到的这封信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我最亲爱的侄儿: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乞求过别人的救助,可是我觉得现在必须找人帮忙,而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了。我被一群科学界的流氓和骗子绑架了,他们自称“SCP基金会”。他们霸占了我们祖传的领地,抢夺了我花毕生心血收集的珍宝,把我像个畜生一样关在小黑屋里。一开始我还试图自己逃跑,或者说服他们放了我,可是这样做恐怕根本没有希望。为了避免我在这个鬼地方度过余生,请一定要来救我。

你必须尽快赶来。现在我被囚禁在伦敦,在威斯敏斯特的马里波恩路沿线,从跟看守的闲聊中最多只能确定这一点。在这张纸的反面我画了一张自己能看到的部分监狱的地图。我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他们已经把我转移了好几次了。乘上最快的船来吧。如果可能的话,来救我之前先去一次大宅附近,当然要偷偷地去,因为我敢肯定他们对那里严加看守。从我教你射击的那片林中空地出发,向西北方向走半英里,你会找到一个隐藏在树丛里的洞穴。里面是一个密室,藏了一些我过去的“吃饭家伙”,如果那地方还在的话,你应该能找到一些对于你的任务必不可少的工具。你十二岁时我送给你的那个图章戒指就是开门的钥匙。

请快点过来,我真不知道这帮江湖骗子还给我准备了什么可怕的命运。

你虔诚的

泰迪伯伯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妻子,她认为我脑子不正常了。她觉得泰迪伯伯就是一个疯老头,而且终于彻底疯了,而我竟然相信他的话,简直和他一样疯狂。我得承认我心里也有些疑惑,可是,尽管泰迪伯伯总是这么疯癫可笑,我却能感觉到他从来没欺骗过我。我告诉妻子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在下个圣诞节能带我们的孩子去看望他,让他们能见识一下我童年时经历的种种。她要我保证一言为定。我还有一些积存的假期,银行里也有存款,于是我告诉老板要去参加一位亲戚的葬礼,第二天一早就飞向了伦敦。

我租了一辆车,开到了泰迪伯伯大宅附近的镇上,一到那里我就立刻明白了他绝对没有说谎。镇上的汽车比平时多得多,酒吧里也有很多带着美国口音的可疑的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此我压根就没考虑走大路去泰迪伯伯的家——我钻进了灌木丛,在树林中蹑手蹑脚地前进,注意不去踩到枝条,就像他教我的那样。到前门附近时我偷偷看了一眼——那里有两个全身黑色装甲的男子,手上都拿着冲锋枪。他们穿的制服显然不是军装,他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会好声好气问你问题的人。那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寂静无风,我觉得自己在树丛里钻了一辈子才终于找到了信上说的那个洞口。

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直都随身带着他送我的那个旧戒指——它和洞口石门上的“钥匙孔”完全吻合,我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门。我用手电四处查看,发现了很多用途不明的物品。有好多套盔甲,有带着“孟买A.C. Chakrasangupta,优质魔毯零售”标签的卷起来的波斯地毯,还有几个看上去好像里面住着灯神的油灯,我显然不可能把这里的东西都装进包里带走,最后我选定了三件东西,因为我记得多年前泰迪伯伯给我讲过它们的故事。

第一件是一把枪——看上去像是大口径短枪的巨大武器,后座力强如骡子尥蹶子,杀伤力可与猎象枪媲美。这是一把“粒子破坏器”,当年他让我试射时这么说过。第二件是一把古老的大型“万能钥匙”,看上去像是电子游戏里才会出现的道具。第三件是一个旧警徽,根据泰迪伯伯的说法,只要戴上它,你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引起怀疑。我离开的时候试验了一下它的能力,我走出树丛,直接从那两个看门的黑衣人面前走过。当时我已经做好了开枪的准备,可是他们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继续干他们自己的事去了。

一日之后,一手拿着枪,一手捏着钥匙,胸前别着警徽的我已经身处伦敦市中心,身后就是杜莎夫人蜡像馆。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条路上有成百上千的建筑物,我怎么可能知道泰迪伯伯被关在其中的哪一栋?在泰迪伯伯的故事里,这种困境往往是他灵光一现找出答案的前兆——可是,泰迪伯伯可从没探索过像21世纪的伦敦这么陌生的地方。最后我发现自己沿着整条街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幸运的是,因为戴着那个徽章,没有人会觉得我这个提着一把大枪在闹市走来走去的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大约过了三四个小时后,我坐在一间星巴克里,沮丧地喝着拿铁咖啡,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某处传来的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好心的先生,您不觉得我明天的午餐应该换换口味了吗?我已经吃厌这种剩菜剩饭了。能不能来些香肠?或者烤肉也行?”

那是泰迪伯伯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听不到对话的另一方的声音,但是我能听见他。我四处张望,想找出声音的来源。不是在上面,也不是在后面……我转来转去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这次我发现了,他的声音来自脚下,是从一个下水管出口传出来的。他被关在地下!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这真是个完美的隐藏地点。可是我要怎么进去呢?附近的建筑物里是不是有通往地下的秘密电梯?我又回到座位,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线索。这时我看见有个人走向街角的一个蓝色的旧警察岗亭。我之前根本没注意过它——觉得它可能是个历史建筑或者是《神秘博士》的周边1。我看着那个人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岗亭,然后关上了门。一分钟过去了,他没有出来,然后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来。那个隐藏在我眼皮底下的秘密入口会不会就是这里?

我一直等到了天黑,然后才站起来走向那个岗亭。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把万能钥匙,举到锁前——那把锁就那样自己转动起来,打开了门,我发现里面果然是一台厢式电梯。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按下电梯里我所能看见的唯一的按钮。电梯开始向下滑行,不到十秒钟,我就到达了目的地。

门前有全副武装的警卫,还有一个秘书坐在前台,不过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视若无睹。根据泰迪伯伯在信上画的地图,我一头钻进了走廊构成的迷宫。身边的门上有各种意义不明的警告——“需要4级权限”、“认知危机”、“非D级人员不得入内”什么的。这里几乎没什么人,而我也一直小心地避免碰上别人。很快我来到地图上标着一个X的那个房间门前。门上有个小标签,上面写着“SCP-1867收容区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称呼泰迪伯伯的方式——就好像他只是一个编号,一件物品。万能钥匙打开了锁,我走进门,泰迪伯伯就在那里。

泰迪伯伯躺在那个空荡荡的小牢房角落的一张折叠床上,往日的华丽服饰已经换成了一件橙色的连体服,他的手叠放在胸前的胡子上。当他看见我时,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查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要告诉我你也已经加入了这个卑鄙的组织!”

“我是来救你的,泰迪伯伯!”我说,“快来,只要我戴着你的那个警徽他们就不会注意到我。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是要把你转移到别的房间去。”

我从没见过泰迪伯伯露出这样疑惑的神情,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我的徽章……”他一边嘟哝着一边伸手摸着那个警徽,“你还把我的枪也带来了?”

“从那个洞里找到的,和你说的一样,”我向他保证,“等逃出去了我再和你细说!我们走吧!”

“这是不可能的!”他争辩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又怎么会知道那个洞?”

“你给我的信上写的呀。”

“我没给你写过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信就在这里。”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他。

“哦,我亲爱的孩子,”泰迪伯伯指着信的第一个句子,呻吟般地说,“英国人拼写‘救助’这个词是会带上一个U的2。”

在我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之前,警笛声就响了起来。这信是伪造的——说明他们想把我也引诱到这里,一并抓起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抓我,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因为这时一个刺耳的合成声已经开始在高音喇叭里回荡:“入侵警报。SCP-1867已突破收容。”

“现在怎么办?”我看着泰迪伯伯,问道。

“还能怎么样呢,孩子?我们!”

我沿着走廊狂奔,泰迪伯伯跟在我身后。两个士兵举着枪从走廊转角冲了出来,他们穿着和大宅门口的两人一样的黑色装甲。我瞄准他们扣动了扳机。后座力几乎把我撞倒在地,不过那两个人也被打飞了。泰迪伯伯拽着我跑向另一个方向,一个劲劝我走楼梯,不要乘“升降机”。持枪的人仿佛从每一个角落里涌出,在泰迪伯伯的坚决要求下,我把枪的杀伤力调节到了最低,只把挡路的人击昏而不杀死他们。楼梯自然也有重兵把守,不过我开了很多枪(当然泰迪伯伯从一个敌人身上搜刮到的闪光弹也帮了一点小忙)之后,我们杀出了一条路。我们一步两个台阶地冲了上去,最后来到了一道通往伦敦地铁工作隧道的门前。如果我们确实是在我推测的地点的话,那我们离最近的地铁站只有半个街区的路程——只要到了那里,泰迪伯伯就自由了。我打开了门上的锁,把门推开,然后发现一大群士兵已经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举起枪的同时,我也举起了我的枪,而且把扳机边上的小旋钮从最低拧到了最高。

“且慢!”人群的后方传来一个美国人的声音。士兵们放下枪,一个身穿实验白大褂的男人穿过人群向我走来。他一停下脚步,我立刻用枪瞄准了他。“好啦好啦,不要做傻事。我不会伤害你和SCP-1867的。”他看了看我胸前的警徽。“你真是戴了个神奇的首饰,一定是SCP-1339的变种,我猜你一定是从我们怎么也进不去的那个洞穴里找到这个的。顺便说一句,谢谢你帮我们打开了它。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查理·布莱克伍德,”我拼命压制着声音里的怒意,“你们最好别挡我的路,我已经把这玩意调到了能杀人的一档,我一定要带上泰迪伯伯一起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下一句话会使我立刻扔下枪投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设下如此狡猾的陷阱来抓住一切和泰迪伯伯有关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兴趣,也不知道他们想要我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不过他们若不提起这个我绝不会主动提。只是……那个奇怪的科学家对我说了十二个字。它们毫无意义,可是每当我听到看守或审问者重复这个句子的时候,某种顿悟感就令我全身瘫软,就好像一块缺失的拼图被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一切的谜都解开了。可是,它仍然无法解答我的问题。它只是胡言乱语,它是小孩吵架时的辱骂,它就是……

“你知道自己是条海蛞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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