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要和你离婚。”
Elle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5天前他们还在秘鲁旅游,庆祝50年结婚纪念日。他们爬了三天的山,去看马丘比丘遗址(Machu Picchu)。那里和他们新婚蜜月时一点都没变。他们甚至在同一个露营地里做爱,几乎和当年蜜月时一样美妙(他们在旅游前做了手术)。这场旅行几乎完美再现了50年前的美好时光,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在某种意义上,一切确实没有变。50年对于那些石头建筑陶土房子没有什么影响。这些遗迹要花上好几个世纪,才会出现可见的侵蚀。
不幸的是,他们的婚姻没有那么坚固。
“为什么?”Elle只能吐出这几个字。
“这很难解释。”
“这根本不是个解释。”
Jonathan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说不出话来。Elle盯着他。他就像忘了台词的演员一般,在聚光灯下挣扎。而他的观众,Elle已经等不耐烦。他望向Elle,祈求宽恕,仿佛他看起来足够可怜的话,Elle就会告诉他下一句台词。
Jonathan走了过来,坐在Elle身旁,没有坐在她的对面。他并没忘记他准备好的说辞,但他决定说出真话。
“当我娶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而且现在我也爱你。”
“鬼扯。”
“请让我说完。”Jonathan把手放在Elle肩上。“我说过我想与你共度余生,但是-但是我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以为最多也就60年。可是现在,我们的人生将远远比这个长了。我想不清楚…但是和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这个想法吓到了我。”
Elle把Jonathan的手甩掉。她不想看他。他的解释她几乎没听进去,因为她的意识已经跑回他们曾经的美好回忆之中了,跑到半路的时候可能还迷了路。
Jonathan叹了口气。他起身离开,留下Elle独自坐在厨房。
曾经有一项有趣的调查指出,50%的婚姻都以离婚告终。不过自从2020年9月12号之后,100%的婚姻都以离婚告终。人们已经不大讨论这些数据了,毕竟这已不让人惊讶。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牧师都把“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句话从宣誓中省略了。
那些在那个决定性的九月一天来临前许下承诺的人,面对现在的现实,用着不同的方式来适应。有些人决定大胆行事,开始了一连串的出轨行为,还指望自己的另一半不会发现。有一些人坐下来和自己的伴侣坦诚交谈,开始了一场开放性婚姻。不过大多数人和Jonathan一样,他们惊慌失措,最终离了婚。
离婚率在2023年达到顶峰。专家认为这表明人们只需三年就能适应形势的剧变,公众便会忘记这些变化。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逃避困难,选择离婚。同样的一群专家又用之后20年里的离婚率来衡量婚姻的持久性。有些人坚持了30年没有离婚。但即便有这么强的婚姻纽带,他们也对未来感到恐惧。
在2020年9月12号之后,还有一个变化耐人寻味:红灯区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增多。约有30%的投资被用于成人娱乐建筑中,包括夜总会,酒吧和脱衣舞厅(另外70%投资多用于住房建设和快速食物生产的设施)。2030年的调查指出,38%的人与陌生人交流时间超过与家人交流时间。人们在家里主要是在睡觉,或与陌生人性交。
历史学家认为我们进入了“纵欲时代”。
对于那些刚离婚的人,他们的纵欲享乐,远比其他人更厉害。
虽然Elle已经连续几个月光临这些地方,舞厅里的光线仍然让她头疼。她挤过拥挤的人群,在一群年轻的肉体中跳舞,享受着荷尔蒙带来的快感,汗津津的身体随着音乐相互碰撞。不过人群与人群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有些人紧靠在一起,仿佛一个紧密的整体,而另一些人则松散的围成一群,每个人重复着自己喜欢的几个舞蹈动作,直到进入下一首歌曲。
Elle用这个特点来分辨哪些人是绵羊,哪些人是披着羊皮的狼。她通常会找一群年轻人,钻到他们之中。她会随着音乐而动,体验身体之间的摩擦。这能给她一种归属感,消除她的孤独,即便他们并不交流。大家对于彼此的念想都心知肚明。这是Elle自离婚后体验到最类似于亲密感的情绪了。
当她实在跳不动舞的时候,她就会离开舞池,走到吧台。她坐在椅子上,等了一分钟,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请她喝一杯。Elle想要和人对话,最好是和陌生人对话,这样会更容易。而这个陌生人若想和她聊天,那就请她喝一杯,这样会更容易。
一个剪着西瓜头,穿着一件宽大的polo衫的男人坐到了Elle身旁。
“两杯柠檬镰刀(lemon sickle)”他告诉酒保。
“柠檬镰刀?我还从来没喝过呢。”Elle说到。
“和血腥玛丽(Bloody Mary)差不多,不过加了雪碧和柠檬水。”
“听起来不错。”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要一人把这两杯都喝了呢。”这个男人朝她笑了笑,笑容里透着骄傲与自大,他正为自己用上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而沾沾自喜呢。虽然他的台词不算高明,不过Elle也愿意融入情景之中。她已经不再拒绝那些和她搭讪的人了。此外,如果他们搭讪成功,这回使他们更自信,聊天也就更容易了。
“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Elle。你呢?神秘饮料先生?”
“Jared,不过我更喜欢神秘饮料先生。”
Elle勉强笑了一声。“这名字就像是特工电影里的。”
“你这句话是这一天我听到的最好的一句了。我小时候最喜欢詹姆斯邦德电影了。”
“是吗?”
“当然了。我专门在上映那周去看了007之海底城(The Spy That Loved Me)”
“这可暴露年龄了。”Elle说到。Jared疑惑地歪了歪头。
Elle朝着Jared方向靠近“不过你看起来并没有80岁的样子。”
Jared眨了眨眼,头转了回去。“现在这世界,岁数真的只是个数字。”
调侃岁数已经成为游戏里的重要一部分了。没有人想老,更没人想和一个老人喝酒。不过年龄也提醒他们另外一个事实:他们使用的身体不是他们自己的。为了能安心使用这具身体,他们要学会装傻,自我暗示,有时还要否认。但这些随意的伪装时常会被戳穿,一旦戳穿,这就有占便宜的地方了。
“别担心。“Elle说到。”我喜欢比我大的男人。“Jared的笑容又回来了。这出剧又可以继续演下去了。
酒保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两杯柠檬镰刀好了。“
Elle和Jared举起酒杯,含糊的说了句干杯。他们一直聊了很久,一直聊到舞池里的人都快走光。Jared趁机邀请Elle去他家里。她同意了。他们到了一栋新建成的公寓6楼。大楼有着玻璃幕墙,电梯里配备着触摸屏。
Jared和Elle那晚做了爱。到了早晨,Elle趁着Jared还没醒,离开了公寓。
有时候Elle觉得这是在报复Jonathan,有时候她觉得她这么做是出于自怜。不过到了现在,她做这些是出于习惯。纯粹是机械性的。她会从五个和她聊天的男人中选一个,和他做爱。其实这已经成为很多人生活的一部分了。Jared每晚成功率是一比六,而酒保的成功率达到三比八。
Elle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向窗外。这是她一天中唯一的思考时间。她一天中的其他时候或在理发店工作,或是在吃饭,或是去了夜店。这已成为惯例。但她仍觉得自己的生活中缺了些什么。并不是因为没有了Jonathan,他的离开造成的空洞与此不同。可能是因为她的女儿。自从和女儿通话说了离婚之后,Stacy就再没联系过她。她们最后一次电话里都说了些她们后悔的话,但主要还是Elle的错。
她心想她一回家就给Stacy打电话,但她一下车就把这事忘了。
历史学家还关注纵欲时代的出生率变化。专家在一开始估计出生率要么是稍微上涨,要么下降到接近于0的水平。他们认为西方世界对性越发开放会导致出生率提高。虽然安全性行为已大规模宣传,但并非所有措施都是100%有效。安全套会破,避孕药可能失效。而生育率趋于0的预测研究更多,毕竟全世界的政府都在研究计划生育。
但事实上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生育率出现了下降,但仅下降了60%。政府并非因为反堕胎组织的游说而放松计划生育,而是因为一些公司的游说。
普罗米修斯实验室,除了提供已注册专利的换脑手术以外,还掌握换脑术所需的身体供应。他们已经意识到世界人口若不加以控制,将会影响他们的生意。自从换脑手术流行以后,保险公司已开始报销此类手术。普罗米修斯实验室会将50%的售出身体先进行绝育手术。
之所以不是100%绝育,是在于他们的商业模式。如果没有年轻身体的供应,那么“重返青春”这一宣传也就无从谈起。普罗米修斯绑架的人数并无详细数据,且大多人都认为现有数据都未能认真进行研究,以避免遭到舆论战报复。不过根据医疗记录和普罗米修斯的收入报告,专家认为全球在2010年到2050年之间出生人口中至少有31%都被绑架掠夺。
Elle看着测孕棒,感到一阵晕眩,如同她听到离婚的时候一样。这一生活中的巨变,将给她带来情绪、心理以及身体上的巨变。就在她刚刚适应这种享乐生活的时候,她的生活方式将发生巨变。测孕棒中间的红线便是这个世界给Elle竖的中指。
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次怀孕。她和Jonathan生了Stacy,这让她十分幸福。但是这一次,Elle是独自处理这些情况。以前她和Jonathan可以相互依赖,而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摇了摇头,开始为工作做准备。她开始希望Jonathan能够回来,不过她立即打消这个念头,并责怪自己的懦弱,并重新点燃她对Jonathan的憎恨。理发店的同事,Tracy和Raquel看出来Elle今天有些心不在焉。Raquel便接过Elle手中的活,免得她把那个孩子的刘海剪得太短。Tracy在休息室里,倚着冰箱等她。
“嘿Elle。”她用着她标志性的唱歌般的音调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有点累了。”Elle回答道。她瘫倒在Tracy对面的沙发上。
“好吧。”
Elle点点头,眼神涣散,都没有注意到Tracy已经坐到她身边,把肩膀搭在她的肩上。
“出什么事了,对吧?”Tracy问道。她还刻意抬起眉毛,表面自己看穿Elle心事了。毫无疑问,她正等着看戏呢。
“我怀孕了。”
“哇哦!恭喜!谁是父亲啊?”
“我不知道。”
Tracy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缓慢地把手从她的肩膀上移开。整个休息室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你要留这个孩子吗?”Tracy最终问道。
“我有什么选择吗?”
“我的意思是”Tracy低下头。“你可以堕胎。”
凝重的休息室出现波动。这是个好问题,让Elle开始思考。是否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是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堕胎”这个词在Elle脑中回响。她稍稍抬起头,堕胎两字仿佛变成了两个血红的大字,写在了对面的墙上。她揉揉眼睛。这两个字消失了。那只是幻觉。
“我不能这么做。”
“难道已经怀了很久了?”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你看,我们现在都是不死的,对吧。”
“所以?”
“所以如果这个孩子已经是活的生命呢?我没法杀掉他,堕胎是比杀了他更可怕的事。他将陷入永久的…我从未体验的痛苦之中。我没法和自己说‘反正他迟早要死’,或者什么‘至少这不疼’这种话。我-我不觉得我能做这种事情。”
“呃,不过你才刚怀孕,对吧?如果不死效应已经生效的话,他们就不会允许你堕胎了。”
“他们能肯定没生效吗?”
“应该相当确定吧?我猜应该是。我有一个朋友就因为这个没堕成胎。“
“相对确定没法让我确定。“
“他们肯定不会对已经活着的生物做这种事。要不然堕胎门诊肯定早就关门了!“
“让我想想!“
Tracy把话咽了回去,差点和她吵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好吧。看来你决定不堕胎了。抱歉我刚才朝你吼了。“
Elle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不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不想哭,所以也没流眼泪。自从离婚之后她已经能够控制她的眼泪了。Elle感觉到一股温暖:Tracy抱住了她。
“我受够了生活里的这些鬼事。“Elle说到。
普罗米修斯和其他身体供应商主要使用18到28岁的身体。他们用了各种筛选方式来提高身体的数量与质量,但大多数都是从大学校园里挑选目标。自从绑架案如野火般席卷全球,大学校园不得不提高安保措施。具体的绑架人数并不明确,因为很多大学会为了名声掩盖消息。
虽然学校进行了各种宣传,越来越多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各种导师那里,或者是本地技校。每年的本科毕业生数量下降了43%,博士生数量更是下降68%。高等教育的停滞不前对科技发展造成负面影响,直到21世纪90年代才得到缓解。
Elle开着租来的车停在了15层高的宿舍楼前。这是科罗拉多大学最高的建筑物。Marcus本应该在楼前等她的,但不见人影。肯定是他熬夜学习了。他确实有说他最近有一场微积分期中考试。
Elle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这就像是曾经在家长开放日去见Stacy一样。18年前,Elle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幸福。她没想到自己靠一个人的力量,能抚养起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特别成功,但也还过得去。尤其考虑到Marcus获得了全额奖学金(靠她的微薄薪水肯定供不起学费)。
Elle坐在人行道旁的座椅上。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以为大学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但现在依然有孩子投飞盘,背着书包去教室,大声抱怨作业。他们若是愿意,可以完全忘掉混乱的世界,专注于他们的学业。这里显得那么单纯。
几分钟后,Elle看了看手表。她决定要是5分钟内Marcus不出来,她就打电话。毕竟她来的有些早了。
“打扰一下。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Elle说到。她抬头看见这位40多岁的女性。Elle发誓她见过这个人。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脸上的酒窝。她花了几秒钟回想起来。她发问了。
“Sta—“
不过她没问下去。她的大脑纠结了一下。这不对。这一切都对不上号。
“你还好吗?”那个人问道。
Elle没说话。她站了起来,回到了车里。她直直的盯着方向盘。大脑里响起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什么东西给摔了个粉碎。这是过多的时间给人类带来的伤害。
有人敲了敲窗户。
Elle抬起头。是Marcus。
“抱歉我迟到了!”Elle降下窗户。
“没事。”
Marcus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
“妈?你没事吧?”
Elle笑了笑。这问题挺傻的。如果他想问的是“你还好吗?”,那回答就是不。如果他想问的是“出什么事了吗?”,那回答就是是。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行。不过也只是还行。或许她会一直处于这种还行的状态。
“我以前有和你说过你姐姐的事吗?“她问Marcus。
“有过一两次吧。“
“你想听听她的事吗?“
“呃,行啊。“
ΩK的早期阶段有很多数据都十分令人惊讶,但也有一些数据是意料之中的。纵欲时代里,心理疾病变得更少了,尤其是临床抑郁症(clinical depression)。很多人认为临床抑郁症标志着纵欲时代的结束,因为抑郁症使人们不再对红灯区的活动感兴趣了。
这期间有几个心理健康运动想要扭转这种抑郁症,有一些运动取得成功,有一些失败了。人们不知道全球的心理状态恶化是怎么解决的,甚至有没有解决都存争议。自从22世纪20年代, 神经控制技术替代了曾经的大脑移植之后,人们便很难判断一个人究竟是得了临床抑郁症,还是单纯因为机器身体限制了某些行为。
纵欲时代是一个很有趣的年代,让人回想起曾经疯狂的20年代。这是一个自我放纵的年代,一个道德放松的年代。尽管我们有永恒的时间去体验,这样的年代可能再也没有了,除非生物调节和神经控制学有重大突破。
Elle讨厌这样的夜晚。这些夜晚里,Elle盯着电话,纠结到底要不要给Jonathan打电话。她已经不想念他了,但她实在好奇他的生活。“他现在怎么样了”这种问题一直留在她的心头。她从没打过这通电话。不过她仍然会坐在摇椅上纠结30分钟,盯着电话。
她和Marcus刚刚从去马丘比丘遗址(Machu Picchu)的毕业旅行中回来。他们到了遗址之后,Elle就开始把遗址和她最初度蜜月时的照片开始对比。遗址和照片相比已经出现了不少变化。墙没有原来那么高,台阶也磨圆了。
“我说,你是不是已经一百多岁了?这里变了模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Marcus说到。这让Elle哈哈大笑。这里可能自从她和Jonathan上一次来就有所变化了,只不过她没发现。不过她没带上次来的照片,所以她也说不准。
这些思绪把Jonathan带回了脑海,使她守到了电话机前。使她又陷入了这样的不眠之夜。
但这次,电话响了。Elle拿起电话。
“你好?“
“你好。嗯…你是Elle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是Jonathan。“
“哦。“
Elle摔回座位,紧紧地握住电话。她什么都没说。她也想不出该说什么。选择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友好还是冷漠,是应该生气还是开心。这些情感左右着她,使她陷入沉默。
“你过的怎么样?“Jonathan问道。
“还行。你呢?”
“也还行。其实,说实话,我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会生气的。”
“生你的气?”
“对。”
“说实话,我也以为我会这样。”
沉默再次降临。不过这回是Elle打破沉默。
“你打这通电话有什么原因吗?”
“我猜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我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在关心你。”
“我也是。”
“你确定你还好?”
“是的,我确定。我过去这25年里,要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明白了只要你不去太在意自己,不去在意那些无法控制的东西,生活就会容易很多。”
“这听起来不太积极。”
“这会让你轻松很多的。我已经很少生气,很少悲伤,很少焦虑了。我现在很好。”
“你对此满足吗?”
“我对此并无不满。”
“我猜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时间很晚了。我差不多要去睡觉了。”
“好吧。很高兴能和你聊天。”
“我也是。”
Elle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