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印记压印在地球的表面。崩溃开始的年份已无人记得,所有的往昔均都消散在无名的风暴里。或黄或红的沙石遍布天阙,然而无人知晓那苍穹之上的迷雾将归往何处。星球业已逝去,只有一些安静的墓碑伫立,黑色的石碑在偶尔倾泻的阳光中投放下暗影,带给大地一片清凉。文明最后的残骸孕育在这些石碑里,但再无出来之日。时间的流水冲走了一切的一切,仅余下了无生趣的躯壳在原地哭诉曾经的过往和繁荣,茫然现在的死寂和永无来到的新生。
或许还是有一些希望的。这颗恒星并未死去,它依旧在天空爆发着苍白的烈焰。随着呼吸起伏的山岭或许会成为这焦土上的下一任神灵,就好像那些直立行走的人们以往在这片土地上所行使的权能,那造就千万年未曾垮塌的巨石碑的伟力,它们在变幻莫测的规律下依旧伫立不倒的伟岸身躯昭示了前人的伟大。
水分很足。石碑四周是凝滞的水流,在细小的暗影之中流淌,冲刷着已经冲刷了数千年的石块,却不曾留下一滴曾存在过的痕迹。但是,远方走来了一道人影,在烈日下投出影子照耀着灼热的地表。生命的顽强超乎了石碑的想象,但如果它们在这数千年的无辜伫立下有过思考,它们也会知道生命的力量不仅仅是制造出它们而已。
石碑昂起头颅,尽管它没有头颅。但它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找到了它作为头颅的替代品,在它的深深刻着编码的碑文上的移动的机械装置,带着一丝锈意。它想要打开摄像头,但是时光已经将摄像头带走再也不回来了。感光器艰难地运转,捕捉到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残存光影,却无从分辨是不是人来了。
但是,是人来了。但她不是千年以前人类文明的遗孤,也不是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生灵。她不属于这里,一如这里不欢迎她。恶劣的气候让她难以为继,如今她切实感觉到了神明给予的希望和绝望交织的乐章。在她眼中所有的东西都因为劳累而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在向前走去,如同不断推石块的西西弗斯。不过那黑色的石柱也被她所看见,但是不甚清晰,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
于是她向前走去,因为石柱下的阴凉。石碑凝视着她,用那不是很清晰的感光器。在一团迷雾中她跌跌撞撞地走着,黑色的衣服下摆飘扬,从戴着的兜帽下面飘出的白色发丝被太阳渲染得透明。她的脸藏在黑暗中,背上背了一个包裹,胸前别着一颗黑色的六边形徽章。一把匕首斜斜地挂在衣角,随着衣服的摆动晃荡晃荡。沙漠上于是歪歪扭扭的多了一串足迹。石碑虽说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人,但是看她是这数千年除了远处的山脉和周天星辰以外唯一一个还会动的东西,原本是想帮助她的;但当它要抬脚的时候它才发觉自己没有脚。于是它便开始沉思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幻肢的感觉,从而忘记了帮助她的事情。或者它也还记得,但是无能为力,毕竟一个石碑,虽然可以像模像样的想些东西,却是怎么也碰不到那远处的她的。
不过她到底是到了石碑脚下的阴影里,尽管花了一些时间——白炽的太阳已经要西沉了。她坐下来,靠着因为常年累月经受雨打风吹稍稍落了些尘埃的石碑。她的手抚摸着那块石头,上面还留有朝阳的余韵,带着一丝温热。刻痕深浅不一,石碑的头颅顺着她的动作向下看,让老旧的感光器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功力。随后它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至少也有两条腿和两只手,还有一个头。这个发现倒让石碑激动不已,不过这个人似乎并不理解石碑这个东西的真正意义,这让石碑又有些消沉。
于是石碑打算先打破沉默。它看着人影动了动,开始组织起语言。不过它也有些迟疑,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语言。所以它调动那数千年未曾激活的发声模块,想要发出一些引人注意的声响。微量的电流艰难地冲破了尘埃满布的纤细电缆带来的阻值,在发声口刺激出一个尖锐的鸣音。整个石碑上的尘土窸窸窣窣地落下,洒在她手里的压缩饼干上、她的帽子上、她的手上。她抬头看了一眼,石碑依旧,没有别的变化。
皱着眉头拍掉一些浮散的沙砾,她勉强啃掉了剩下的饼干。她的手在四周摸索,很快摸到了那一泓清水,那仍然锲而不舍地冲击着石碑的流水。于是她摘下手套,将手伸入那水中。水清澈而干净,不带什么杂质,细细的流水冲击着她的手。最后她用手掬起一捧清水,一串串水珠从指缝漏下,滴在她的衣角渲染了深色的痕迹。她摘下防风的围巾,微微沁着汗珠的皮肤便暴露在阴影处的微风里,在风飒飒的吹拂下有一丝冷意。她轻轻啄了一口水,入口清凉,带着一丝风沙的气息。于是她一饮而尽。
石碑简单的大脑还在思考用的语言,却看到人影已经起身。于是它愈发焦急起来,最后便使用英语大喊了一句。至于它喊的东西也并不是特别选择的,而是保留在数据库里的随便一句话。
«控制,收容,保护!»
它这么喊道,震得天上的行云都快速地逃离了这里,震得天边的夕阳更快地掉入山后的深渊,震得若隐若现的星辰隐去了它们的脸庞。但是她听见了,听懂了。她转过头,看着这巨大的石碑。借着太阳不再耀眼的红光,才勉强看到刻在碑顶的那个熟悉的圆形徽章。徽章不是特别明显,若是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她清了清嗓子,之前的流水或多或少地帮她清理了喉咙里的干渴。“你是……”她有些迟疑地发问,倒也没有注意那石碑是否听得懂她的话,或者是否听得见。但是石碑靠着不怎么灵敏的感音器还是勉强听见了一些东西。更好的设备都留在它体内了,包括那留下来应该交给剩下人类的东西。没有什么比那东西更加珍贵了。千年的使命即将完成的喜悦在石碑简单的处理器里来回转动,最后它发出了洪钟大吕一样的叫声:
«我是……»
是什么?在想要表明身份的时候石碑突然愣住了。它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并没有等待石碑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绕着石碑走了起来。最后她终于在石碑不再光滑的石壁上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是一扇门。石碑骤然想到“我是什么”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它压低了声音,说着:
«要进去吗?»
她点了点头,虽然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但是都是基金会的员工,她也想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石碑沉默着,因为它分辨不出眼前的人影在干什么。片刻之后,它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她不禁哑然失笑,于是用英语小声地说了句“好”。石碑这才了然,随后开始使劲地寻找并疏通通向那扇门的电路。过了一会,那扇门震动了一下,划开了。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
她伸手在鼻尖扇了扇,看着里面的灯艰难地亮起然后熄灭。忽闪忽闪的灯光在闪烁了几个周期以后停了下来,没有继续闪烁。石碑对自己的供能系统和照明系统很满意,尽管那钠灯黄色的光芒照得人仿佛僵尸一般。不带迟疑地,她走了进去,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身份牌。
尘封已久的碑内数据库依旧运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主板在黑暗中闪着一些迷蒙的灯光。钠灯打开以后,这些凌乱的电线和随便叠放的古老硬盘便出现在她视野里。角落里有一个功放,上面似乎放着一些唱片。一边有一个亮着白色冷光的值班室,前面坐着一具骷髅。显而易见地,石碑内的空间看上去比外面大多了。这石碑是个空间异常。看上去它死了很久了,但是骷髅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倒坍。她饶有兴致地围着骷髅转了两圈,但除了这骷髅骨头上积攒着的些许微尘和它奇怪的姿势以外没有别的发现。值班室里倒是挂了个挂历。拂去表面灰色的脏污,她看到了年份:2097年。这时候石碑终于找到了它在内部的感光器和发声器。它未经调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吓了毫无防备的她一跳。
«最后一个人。»
石碑说道。意外地,在石碑的平铺直叙的声音里还能听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悲怆。她恍然,因为它说的必然是那位死状奇特的骨骼。“发生了什么?”她不由得问道,因为这里一切的环境都暗示着曾经悲伤的故事。石碑沉默了,它开始在数据库里搜索,尽管它曾经就是被设计来告诉后人这里发生的事情的。但是时过境迁,它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设计目的。它愣了一会,最后报出一个数字:
«1973。»
“1973?”这个数字明显是个年份,她问道,“1973年发生了什么?”石碑隆隆的声音稍微安静了一点,似乎它通过感应器也感觉到了自己过大的音波。不过它还是缓缓地播报出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在那一年地球被置换出了太阳系,来到了这个不知道在哪个星系的恒星系,绕着一颗新恒星旋转。
“所以这里不是太阳系?”她有些惊讶,因为她在地表流浪的时候,确实没有看出来这里和原本的地球的差距。石碑觉得这理所应当。
«因为这里的环境和太阳系差不多,但是置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出了点偏差。»
“那是什么偏差呢?”她问道。地球的状况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事实上气候也不过和一些沙漠地带相似罢了。
«行星出了宜居带。月球没了以后,地球的自转倾角开始大幅度摇晃……»
对于这些事情,由于是石碑原本的使命,它未曾忘记。在每时每刻它的脑海里都回荡着在宜居带外求生的人类的过往景象。她想了想,便也不说话了。若是人类会因为地球气候的猛烈变化而灭绝……应该是有其他的原因吧。
«原因其实很多,但是出宜居带是导火索。在宜居带外边,生存也需要费一些力气,更别说收容那些异常了。»
“是吗?”她想到了以前她的工作,与危险的东西日日相伴,生怕某一天就发生她所难以想象的事故。每一样异常的奇怪性质都让观测这些物品成为最危险的事情。情有可原吧。
«不过我们相信原来太阳系的人会找到这里的,所以他们造出来了我。»
石碑说到这里,不免有些自豪。因为它就是导航标,伫立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她于是不再询问关于往昔的憾事,而是整理起遗物。硬盘里拷贝了人类有历史以来的几乎所有能够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包括了曾经人类的意识体拷贝。但是洋洋大观的虚拟世界在异常的侵袭下崩溃于一旦,麦克斯韦宗引以为傲的数据层最终还是没能幸免。
«我们有想过把所有人的意识编译到网络里,然后只需要在网络里生存就好了。»
暗沉的空气刮起一阵阵微风,石碑还是在絮絮叨叨地叙说,好像要把它千万年未曾忘记的往事全部说完,抑或是将这时间长河中所思考的原因和结果和盘托出。它笨拙的思考不能说错,但总是有它所难以想象的原因。她于是听着,像是机器读书一样的,机器人对人类文明的评论。
«但是只要一个局部CK,数据库就完蛋了,别说人类存在里面的意识了。»
这就是它的结论,它靠着自己笨拙的算法计算出来的原因。她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便也不去理会石碑细细碎碎的回忆。它一打开话头便难以止住,似乎想要把自己没有和周天星辰和峥嵘山脉说的那些事情全部自述一遍。它的处理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它说着说着音量就小了下去,处理器过速旋转的电流也慢慢地安静下来。
«见笑了。»
它这么说道,但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似乎它知道这是一则道歉的、用来掩饰尴尬的客套,但作为一个AI,它真的有必要感到尴尬吗?她于是思考起来,最后也没有得出结论。于是她拿起角落里的功放上放着的几张唱片,上面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
«StarGazer。»
石碑注意到了那片唱片,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占星术士?”她重复了一遍,甩了甩唱片上的灰尘,看到专辑封面的漫天繁星。她不禁想到这些人应该是在恶劣的地面仰望星空的梦想家,所以龟缩在这里的最后的人们才会听他们的歌来想象宇宙的浩瀚。
她想着仍然留在太阳系的那些人,看到地球消失的绝望。或者他们会像基督山伯爵一样等待,并最终找到希望。如果这样,这里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劳累了,所以她找到了值班室里简单的平板床,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石碑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检索了一会,最后放出了弗朗茨•舒伯特的《摇篮曲》。
«Baby sleep, gently sleep. Life is long and love is deep. Time will be, sweet for thee. All the world to see……»
过了一会,石碑里完全安静了下来,只留下她舒缓的呼吸声。它看了看熟睡的人,又看了看天穹上浩瀚的繁星,美丽的星云。它想像着人们的舰队正在自域外向它驶来。
“我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夜晚还是盘桓在它的脑海中。它在数据库里检索,希望能够找到建造自己的时候给石碑注入意识的计划。但它什么也没找到,好像自己只是一个从一堆芯片里面凭空捏造的AI,甚至不是曾经的人们抱有希望的毫秒微光。不过它终于在一堆数据里找到了蛛丝马迹,但是它又有些难以相信。批准关于生物集群意识转化技术体系建设的申请。尽管这原本只是个延长人类寿命的提案,但是它在它的最新版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建立在巨型信息联合体基础上的生物集群意识……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它思考着,想着自己未曾注意过的那些晦涩的文件。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会有幻肢感觉,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怆和尴尬,为什么在长期的闭塞后有这么强的倾诉欲。
原来如此。它就是它所守望的一切。
于是在希望到来的时候,漫长的黑夜便变得难以忍受。它看着群星在天空划过,看着朝阳升起。绚烂的颜色灿烂了远山的边缘,星辰的光华也因此黯淡。
终于她在晨曦中醒来,因为天边虽然没有启明星,但是希望仍在。石碑漫长的等待终有一天会到达尽头。远方的寻家人必将回到故乡,不论故乡变成了什么样子。
石碑调动了自己的数据库。
«L'humaine sagesse était tout entière dans ces deux mots :
Attendre et espér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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