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在沉睡之海迷茫漂泊四十二天以后,我见到了阿圾勒斯。黑色弧度割裂蓝色的海洋,焦糊的土地升腾起浅灰色的烟雾。银色的太阳在这里终于也变成黑色,时间痴痴地迷失在海洋与沙地接壤的边线。
我并不感到意外。在第二十四天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阿圾勒斯在等待我。他在等待每一个试图寻找他的人。他以他最真实的面目呼唤陷入长眠的旅人,每个听闻他呼声的旅人都以最癫狂的自我寻求他的慰藉。我的心脏灼痛起来,这迫使我顺从沉睡之海呼吸的次序。我吃下安眠的药物,保障精神状态的稳定。
这里仍然是沉睡之海,过激的情绪将抽离一切虚幻和现实。
我控制自己向陆地的方向漂去。海水淡漠地吐出细腻的空泡。它们在我耳边嘶嘶作响,仿佛毒蛇警告满怀渴望的敌人。但我不做理会,目视着蓝色天空流淌起黑色的长波,盘曲流转成深沉的渐变色。渐变到远处不再渐变,蓝色的光线彻底消亡在黑色的世界。
我暂时失去了沉眠的知觉。两手抓起的水流软糯粘稠。我感到时间变得如油脂般粘稠,便滑腻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
好在我很快就适应了新水域的特异性质,挣扎着重新抓住了海洋的游丝,直起身子向岸上走去——我已经靠得足够接近,双脚勉强触及柔软的水底。
于是我轻轻扔下湿漉漉的自己,登上这片苦痛与欢愉的土地。
我的双脚落在阿圾勒斯的土地上,吸入的第一口空气里充溢着剧毒的颗粒。它们密密麻麻贴在我的气管内壁,又融化成混浊的液滴渗入更深的内里。我的肺舒畅地痉挛,逐渐变形成阿圾勒斯渴求的形状。我看见黑色和白色交织成许多艳丽的花朵,规整排列组成繁琐的分形几何。沙滩旋成无数夸张的圈层,圈层们又以自己钟爱的速度自由地旋转。
我无意识地伸出手,触及到阿圾勒斯释放出的第一件物象。它沉默地立着,好像自己不再是一棵笔直的死树。
我强行拉回我的精神,不让自己深陷恍惚的沼泽。我看见银色的沙滩,稀稀落落的死树随意分散着。
柔和的波浪顺着沙滩蔓延,我沿着边线向任意一个方向走去。金属质感的沙砾被踩出莎莎的呻吟。边线漫长且曲折,是一个摸不到尽头的故事。
我绕过一片临海的死树林,前方是开阔的滩涂。一个等身高的黑铁牢笼半埋葬在泥沙混合的流体里。牢笼并无单调的金属直杠,而是装饰着密集而多层的尖锐铁花。花瓣锋利的尖端流淌银色的光,相互交织成窒息的网。
我靠近以仔细端详。牢笼面朝海洋的一方有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周遭的金属丝线崩溃地指向外界,露出一面狰狞的微笑。某些金属的顶部凝着腥红色的脂膏,它们也曾流淌于活物的血管。
有什么曾经逃离了牢笼。
我顺着缺口朝向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见安静和谐的海面,安静得仿佛在酝酿一场又一场夸张的风暴。
我向阿圾勒斯的深处进发,穿过漫长而密集的死树林,蒸腾的烟雾间缓慢浮现出一座荒凉而巨大的古城。黑白的砖瓦堆砌成不规整的立体,大规模的投影覆盖了绝大部分的土地。那些原本恢宏的建筑面朝天空,轻易就暴露出空无一物的内室。它们的躯体流逝在漫长的时间里,只剩下残缺的方块堆砌成广袤的阴影。
我绕过几根单调的高大柱体,它们并排站立,相隔一人的空隙。我爬过立方石块堆成的基底,走向凹凸不平的石梯所指向的上方端点。废墟间的道路被切割成不规整的一段一段,参差不齐地勾画着奇异的土地。
我随意地登上了一座高塔,远眺来时的道路。我看见略略泛起银色光泽的沉睡之海,朦胧的烟雾里闪着若有若无的光线,死树聚合成的森林浅浅地铺在城的边沿,缓和起伏的地面浮动在朦胧的烟,塔下的城市纷乱破败,寂静的黑土凝固着时间几点。
我在塔顶寻到一页散落的手稿,纯白的纸面出奇的洁净,血色的字迹滋滋冒着蒸汽。
鲸落发生在
九栀盛开的时节
我和你相遇在
古老时间未曾消逝的昨天
阿圾勒斯伸着空空两手
我矗立在两手指向的尽头
尽头流淌着银白的游水
黑色的太阳也吐出半面温柔
红色的线条横竖徘徊在黑色的永夜,夺目而令我深感阿圾勒斯的致命。我并不评判诗歌品质的高低,只是仿佛从此窥见了阿圾勒斯消亡秘密的一角。
阿圾勒斯文明,根据沉眠者的推测,诞生于安域人类灭绝后的第一百七十九标准年,毁灭于三百六十三标准年以前。只有在它彻底消亡以后,沉眠的旅者方发现这片黑色的土地。
抵达阿圾勒斯的路径是不可知的。但他的呼唤却能毫无规律地响起。一个普通孩子的甜美梦境里,一名宫廷诗人的废弃手稿里,一间长久未曾打扫的阁楼里。他的呼声急促且亲切,痛苦且欢愉。闻者无不生出无可遏制的渴望,试图寻觅并登上他的身躯,但其中的多数甚至未知进入沉睡之海的途径。极少数幸运的沉眠者曾抵达过此处,返回的途中却全部葬身于海底,稀缺的记叙随洋流分散到世界各处。我有幸寻得其中关键的部分,因而得以糅合各种离奇的巧合,踩上阿圾勒斯银色的沙滩。
这繁大的城市何以消亡?铁牢里挣脱而出的是何物?沉睡之海底酝酿着怎样的风暴?求知的欲望与阿圾勒斯的呼唤刺痛着我的心脏,铛铛作响的鼓膜渗出殷红的液体。我将那张手稿收进囊中,回头时竟看见一页浅薄的人影。他赤裸而干瘪的身体破烂不堪,脆弱的皮肤已掩盖不住尖锐的肋骨。他失尽所有血液,却依然稳稳地站立于高塔的另一边边沿。
“他们就消亡在这般的宁静,是不曾存在,还是重新流入了海洋?”
我听见他无声的歌唱,歌声里徘徊往复的词句游动成银色的鱼群。我看见纯白的飞鸟,优雅地舞动修长的双翼,在黑色的天空划出蔚蓝的痕迹。我痴痴地凝视他的双眼,看见他无色瞳孔中平静的海洋。他的眼里有另一片沉睡之海,他沉睡在这一片沉睡之海。
海洋轻盈地沸腾,海平面迅速上涨,细腻的空泡碎裂成晶莹的珍珠,发出噼啪的声响。城市的废墟很快沉没于无物的永眠,只有个别尖锐的建筑物顶端还残有供给呼吸的空气。
我不再做停留,从塔顶向下跌落,直直坠向洁净的水面。他的歌声在我头顶逐渐褪色,飞鸟和鱼重新消亡于黑色的沉寂。
我试图向沉睡之海深处潜泳,但水面不可逆的上升趋势使我的努力流向无用。等到沉睡之海不再沸腾,海面重归平静,阿圾勒斯已然潜藏于我所无可触及的深渊。
我回想起那些失去行踪的沉眠旅者,但并不担忧自己的归途如何危险。我只是希望亲眼见证,这看似平静的沉睡之海下方,还潜藏着怎样超越认知的神秘。
我取出定位的仪器,朝着离现实最为接近的彼岸漂泊而去。依照既定的路线,三十七天以后即可苏醒。我不急不缓,任由身躯浮动在无声的水中。第三天的下午,黑色的太阳恢复了他银色的本来面目,蔚蓝的天空安详如迟暮的老人。
我已经远离阿圾勒斯沉没的海域,时间的流逝变得透明,肺部渗入的窒息液体凝固成无害的冰,又流入平和的大海。我深深呼吸新生的空气,白色柔云缓缓流入海天交接的尽头。
沉睡之海平静地呼吸,我好像什么都未曾经历。
但这终究只是错觉。
第三十六天的深夜。我已经可以看见现实的与梦境相隔的边界,皎洁的月光在那里泛起密集的涟漪。我微笑着靠近,伸手想要苏醒。但故事却不允许我这样轻易地离去。
我感到全身陷入无可遏制的麻木,所有知觉旋转成抽象的概念。油脂般的时间再度缠绕向我的躯体,细小的凝固颗粒从身体内的阴影钻出。我回到窒息的三十七天以前,黑色的太阳高悬,银色的流水扼住我的四肢。
我听见他的歌声,从海洋深处的黑夜流出。他依然复述着那简陋的歌词,徘徊往复好像迷茫的沉眠旅者。
“他们就消亡在这般的宁静,是不曾存在,还是重新流入了海洋?”
我不去回答。我张开口想要呼吸,却无法吞咽下周遭无物的空气。深水的歌声愈发清晰,终于嘹亮地响彻空白和阴影的世界。海水沸腾着呻吟,波浪突兀地挣扎起千百米高大的山体,沉重而缓慢,但轻易将我包围,不留有一丝呼吸的空间。
我凝视着仿佛钢铁机械般运作的流体,终于看见阿圾勒斯埋葬前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影像。
那是一头缄默不语的巨鲸,纯黑的色块一点点填充孤独的骨架。
一切随之褪去色彩。一切归于宁静。
我从八十日的沉眠中苏醒,红色的晚霞还没有散尽。我下了床,站到窗台前。
繁杂的都市灯火,奔腾不息的喧闹车流,纷乱错杂的路人言语。它们真实得仿佛不是真实。
我坐下工作,片刻就完成了游记。伸了个懒腰,我在文章的最后留下简单的署名:
来自故事家之一
夜晚才刚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