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35
低魔世界
意识形态
同一
其他特征
回归
神,随行
太阳出来了,Ide睁开眼。
冷冰冰的铁栅栏紧紧钳住他的身体与思想。
他身居高塔之巅,却无人投以眼神。
牢笼在这头,星空在那头。
1 名字
Ide本来不叫Ide,这其实是别的人给他强行起的一个绰号。
人们先剥夺了他原本的名字,然后强行赋予他一个“我”的含义,就叫他“I”。可是这名字也太简单了,没过多久,人们只好再去翻不知道在数据库里埋了多久的著作,勉强翻到个“本我”,叫Id,觉得挺不错的,就在这上面稍加修饰,成了现在的Ide。
“他们认为这个名字是对我的一种嘲讽,”他苦笑,“仅仅因为我的基因比他们劣等,他们就把我贬值到只剩下性与欲望的满足。”
2 优胜记略
确实有些过分,但若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进化,熟悉的概念。
适者生存。
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曾五彩斑斓的基因库。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看见、来临、征服,一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而现在,他们似乎无从进化;暂时没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东西了。
人类终于驻足,开始审视自己,却发现大家几乎要融为一体。
人与人之间的基因误差不知为何缩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论是长相、行为习惯、生理功能、甚至思维,都开始慢慢合并。而神经链接网络被成功开发出来后,全人类的大脑都被搅成了一碗汤:
它给出了人类一种可能的结局:个体之间没有任何的差别,形体上几乎完全一样,概念上也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大整体。人类将会失去个性的观念,因为个性代表劣质和弱小。——《神经链接0x133df字段》
人们开始变得高傲:
目前的科学探索,已经足够解释宇宙中一切物质运行的原理。所以当这个世界没有无法解释的现象时,“异常”早就远去了。“异常”代表着无知,代表对现实的拒绝,代表对宇宙法则的否定。——《神经链接0x208a2c79字段》
变得麻木:
对世界的任何疑惑,总有一天——比如现在——都会成为了过去式。这个世界,是一个用道理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世界。异常终将不复存在,人类的异种也终将被同类唾弃。——《神经链接0x223df532字段》
人类为人类的存在而感到自豪。
而那个刚刚好落在基因容许偏差——即人类大家庭能够接受的,与平均基因组的最大偏差——边缘的那个Ide,令“人”失望地发展成了“异类”。
“你与我们不一样。”
“能不能不要靠近我们?”
“最好不要让我的脑波与你发生共振。”
仅仅因为他掌握知识的速度比别人慢些,仅仅因为长相比别人的有了些差别,仅仅因为他的脑波与别人的同步无法成功从而只能借助传统的机械传输,他被孤立。
可Ide仍是“人类”生下来的人类,没有理由真的放任他不管,大家就随便找了某个星球的某座高楼——那曾是一座高级监狱——把他安放进去。
然后给他一块屏幕,一间淋浴房,一张床,一个饮水机,每天几粒营养胶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就是最低限度的“人文”关怀。
3 狱卒
比起抓住栏杆望向单调乏味的蓝天白云,Ide会花更多时间在屏幕上。里面有各种电子游戏可以畅玩、有精神网络的通讯记录可以翻阅、有几万年来归档的各类著作可以欣赏。
那通向“自由”的栅栏对他来讲并非真正的“窗户”,屏幕才是。它通向“人类”的精神。
Ide大致翻了翻内容分类,最终还是锁定了一样最喜欢的东西关注:
异常项目。
他一条一条地看。
躲避观察者视线的巨型虫子、吞噬人的鲜血而绽放的彼岸花、置换与人的命名认知的精灵、数据层代码乱序编译事件、笼住宇宙奥秘的大锁、差点将人类大卸八块的逆模因封装概念体、企图掌握他们命运的“上层叙事”……
许多人以外的奇特生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许多在当今看来老旧而过时的发明产品,似乎还有可供发掘的一些乐趣;许多曾威胁他们的概念,都被“人类的存续”这一无可辩驳的更大的概念淹没。
“从异常无情僭越人类的认知,到人类将异常踩在脚下,这几万年的时间,我们都做了什么?”
Ide对自己说道,然后他慢慢去参悟。这又花了他一两年的时间。
偶尔他也会望向窗外。
尽管没有任何他的同类停下他的飞行汽车,在栅栏面前多停留哪怕一秒,因为他只是高贵的进化道路中一个不起眼的绊脚石;但是他释然,就这样自认为是——或者出生以来本就是——看管着自己的狱卒。
“每天都看点什么吧。”
这是狱卒对犯人唯一的命令。
4 来访
气泡浮于水中。
我浸没于浓稠的时间的海洋,注视眼前这巨大而又渺小的水泡。
它发出的声响,回荡着已故文明的哀嚎;它闪烁的微光,代表着新纪元的诞生。
我小心地拨开那水泡,它裂开一个小缝,我缩着身子钻进去。
一阵混沌后,我睁开眼,拿起纸和笔。
眼见那沉闷的星球。
眼见那蓝天白云。
眼见那高楼。
眼见那扇漆黑的窗。
我于是黑入那扇漆黑的窗,与牢笼中那末路之人对话。
你好。
Ide突然一愣。
你
他的膝盖一下子发软,随后整个身体开始颤抖,冰冷的手指缓缓敲下完整的句子。
你是谁?
我是未来的你。
我撒了谎。
。。。。。。。。。。。。。。。。。。。。。。。
他打了很多句号,似乎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喜。出乎意料。
接着他站起来。我对着那句号继续撒谎。
我现在被解放了。
哦。
我过得很好。期待一下吧。
嗯嗯,那很好。
然后我尝试唤醒他那被杂乱的思想冻僵的大脑。
过去的我呀,可以更惊喜一点!
没必要。
为什么呢?
因为你肯定记得。
记得什么?
我现在也过得很好。
…
这样啊……
那么,要不要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脚印?
什么意思?
就是留下点什么东西啊。你认为重要的物品或者重要的话什么的,怎样都行。
是吗,那你既然是未来的我,肯定知道我留了什么吧?
但我希望我的选择不依赖于自己的未来。
行,那我就耍个性子吧。
我确确实实希望Ide能够留下点什么;他是个有趣的人。
我空灵的形体离开屏幕,望向栅栏的外面。
靠在Ide的旁边,驻足良久。
5 末路
我的身体从气泡中缓缓拔出,它显然已不如从前那样明亮而清澈,像是从里面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我很清楚,这是我的气泡宇宙该重置的信号。
花了些时间把这个世界里的所见所闻都适当记录下来以后,我对着眼前这略显混沌的空洞狠狠地来了一巴掌。
于是乎,五彩斑斓的大泡泡瞬间支离破碎,分裂出数不清的许多小泡泡。
小泡泡们它们闪着光,是五彩斑斓的白。它们马上消散至连绵一片。
就这样,我甩开贴着几千个宇宙的袖口,将其抛在脑后,扬长而去,准备创造并游历下一个世界。
但此时鼻尖产生了一阵瘙痒,这是绝对不可忽略的,微微令人不爽的感觉。
啊,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缠着我不放的气泡。它正贴在我的鼻尖上。
一开始我置之不理,让它被粘稠的时间汤冲刷。
可它不是一般的调皮,甚至开始在脸上四处游走,挑弄着我,就如同曾经摩挲我脸颊的亲切朋友,淘气却柔和。
我只好用手把它轻轻握住,然后扩大它,钻进去。
它似乎还要与我做诀别。
我当然要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
于是我来了,熟悉的文明,熟悉的星球,熟悉的高楼。
不,高楼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最高的那一层。
和曾在那上面的人。
他叫Ide,我很清楚。
在我拍那一掌的时间中,从他的视角来看,必然是宇宙一瞬间分崩离析,蓝天白云太阳被粗暴地从栅栏外抹去,只剩下不可视的边界,如同RTS游戏中地图边缘突兀抹上的纯黑。
我凑到栏杆旁,然后穿进里面。
毫无疑问,Ide已经死了;时光的流逝早已无情卷去他的骨灰。
而那块屏幕却被Ide粗暴地拆了下来,正在被撕裂的迷你宇宙中孤独地游荡,就如同曾经孤独的他。
我拿起屏幕,来回摇了摇,敲了敲。
它没亮。
但在屏幕表面——Ide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锐器——刻了一行字。
顺其自然,一切如故。
然后我终于再次启程。
星空在这头,牢笼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