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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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焦虑

他说他感到焦虑,他渴求能有一点事做,于是对面的陌生人说:“那就列个表吧,把那些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列上去,也许能有所帮助。我不是心理医师,我帮不了你。”

他匆匆找来纸笔,发现那人早已结账走向别处。他在原处坐下,把纸推平,想要开始书写。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站起来,看着窗外的行人,心中忽然浮现茫然。可是不知为何,他的法令纹微微折起,好像在笑。


二、蝴蝶

他站在窄小的阳台上眺望大海,海上如同被云雾笼罩一般,缀满了迷离的星白。他发了一会儿的怔,模糊地明白过来,那是蝴蝶,白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春光中扑动翅膀,鳞粉和触须在空气中飘舞,氤氲出奇特的膻味。有一只白蝴蝶停在他的鼻梁上,马上又飞去了。他听到有人询问他的需求,但他只是轻笑一声,并未回答。为什么?他把这三个字画在墙上。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海边。


三、罪

他曾写过三十页的故事,收在墙角的纸箱里。他显然已不再焦虑,他心中的情感,应该说是转化成了一种更为奇特的东西。有时他翻来覆去地阅读那十五张纸片,好像在研究别人的作品。他逐字逐句地朗读这些可称为晦暗的词句,愈发悲哀的感到,正是因为犯下了重罪,才会沦落到如今这副样子吧。到头来,他托人去打印店租来了碎纸机,把那十五张纸碎成了一摊泡沫。

现在写这种东西还太早,他想。他还不清楚这罪名到底是什么,但是终有一日他所将被判处的惩罚,大概的确是放逐吧。他扶着墙,靠在房间一隅,悄悄地决定,到那时候再写好了。


四、离开

他站在即将落下的夕阳下,看到面前的楼房在扩大,在金色的光芒中逐渐生长为史前巨兽,向他倾轧而来,他第一次产生了逃走的想法。他觉得有那种想法,那是浑浊而污垢的,且他深知自己不会逃离,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不愿。不,那只是从前。第一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污垢的,甚至为此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好像童年得到第一辆自行车时的感觉。他再一次转移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总是飘忽不定的,他仅仅看到一棵树而已,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坚信,他听到了树生长的声音,而那是在催促他离开。

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到别处去,要离开,一定。到别处去。


五、自我

他知道屏幕上的东西是一场演讲,一次义愤填膺的所谓“为自由而战”的演讲,只为打倒某物,某个以三箭头作标志的奇特组织。屏幕中的天空仿佛要坠落而下,演讲者的眼球中生长着猩红的血丝,一遍遍地重复着连自己都觉得不知所云的演讲词,听众的面颊沐浴在汗水与油污中。但他仍然为此而赞叹,为创下如此壮举的创造者而赞叹。不为别的,只为,他在人潮汹涌之中,看到了他自己。他因此而生出如同气血冲头般的晕眩感。

这是我的自我,我的狂热性。他在白纸上如是写道。


六、田野

他陪着朋友站在田野中,就在三个月前,这个朋友把自己的母亲送进了养老院。他长久地凝视着这位朋友,这位比他年长十几岁、人前阳光、假面之下却极度脆弱的朋友。他看向田野,灰白色的轻烟从远方升起,曲折着升入天空中,他发现朋友坐在长椅上睡着了。他会想起朋友从前为他讲述一生经历的情景。他为朋友感到悲哀,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他没有哭泣,而是报以冷笑。然后,他以清晰的、近乎虔诚的声音说:

“——对于你的懦弱、狡诈、圆滑与罪恶,我们是否有自知之明?”


七、缺口

他坐在大树下,几乎是突然地认识到自己仍旧在否定自己的决心,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多少带有不甘。他嘲笑着渴望逃离的自己的懦弱,又质问着自己为何不甘,并得出结论,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不甘心。他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不解。他抬起头,看见阳光从树叶的缺口处钻出,射入他的眼中,折射出一片迷离。

他决定等待。他为自己的懦弱产生了莫名的感动,不由得热泪盈眶。缺口中的阳光被泪水所撕裂,恍惚间,他看到一千个太阳从海上升起。


八、诚实

他在凌晨时分来到海边散步,天色还没有完全明亮,海上覆着奶白色的雾。潮湿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思考起生活的荒诞。他忆起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总是把自制的月饼装在去年别人送来的高档月饼的盒子里,再转送给别人,送出时脸上那奇特的笑容,却分明在说着这是自己买来的,而别人似乎也深信不疑。他又想到他的朋友,当朋友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的时候,周围几乎是排山倒海的唾骂声。朋友为自己辩解过,朋友之所以如此做的原因是他工作太忙,工资又不高,请不起保姆,也许把母亲送去养老院才是更好的选择。他知道朋友说的话是真的,可从旁人的反应来看,好像所有人都认为朋友在撒谎,骂得比以往更甚。

大概世间到处都是说谎者,而那些真正被斥为说谎者的人,都是一些诚实而又无奈的老实人吧。他看着海上烟雨蒙蒙,不得不如此认为。


九、假如

他把逃离视为一种选择,一种焦虑重压下必要的懦弱,也许他可以这么做,但是或许也没有那么必要吧。他为自己的焦虑找到了原因,因为他找不到意义。虽然至今他都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找到什么,不过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态度已经悄然转变。

假如幸福应该伴随着痛苦,他写道,应当设想自己是幸福的。


十、标枪

或许就算他屏气凝神思索再久,也不可能写出怎样精妙的东西吧。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为发泄所写下的一切仅仅是陈词滥调而已。连续的自我否定使他愤怒,而当他想要将一切付诸笔下时,却无奈地发觉他是如何的软弱无力,以至于只能隔空发情。他每写下一个词便将纸张整张撕下,近乎疯狂地塞入口中,嚼作一团浆糊。他紧紧地攥住笔,眼眶如同痛哭后一般发红发肿。他呕出口中纸张的碎片,好像在抽噎。

忽然,他握着笔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着,挪到了窗边。他正视着刚刚升起的橙色冷阳,阳光为他的身影镀上金色。他抬起手,宛如掷出标枪一般,投出了手中的笔。


十一、风筝

他与附近的孩子们在海边放风筝,这是他少有的能够放松的时刻。——然而,即使在孩子的欢声笑语中,他依旧无法忘却自身。自我意识的过剩大概已经成为他的桎梏,成为他痛苦的来源。有那么几次,他把转轴交给身旁的孩子,独自望着大海默默凝神。

他开始看到自己的卑劣。虽然他声称他之所以写作只是为了写作,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无的放矢,却依然期盼着他人的肯定,渴望被奉为杰作。他在追求的,是五分硬币般的关心,如果能博得哪怕只有半点的名声,即使他如断线风筝般随风而去,也足以使他安心。


十二、清单

韭菜;欧芹;葱;白萝卜;卷心菜。鸡蛋。酒。烟。小刀一把(长二寸余)。水笔;钢笔;蓝墨水。草稿本;白纸一叠;卡纸;砂纸。玻璃瓶。卷尺。钉子。加缪《西西弗斯神话》;三岛由纪夫《金阁寺》;太宰治《晚年》。曲砜那;地西泮;巴比妥酸;阿米替林。(下略。)


十三、疯人怨

他沿着疯人院瓦灰色的墙向内走去,听到杜鹃的叫声。推开玻璃门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是犹豫,而是在映像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发觉自己是三角眼。

他在护士的带领下穿过一间间病房,但只有一间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一个疯子,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如同鸡爪的双手近乎疯狂地撕扯枕头,光景宛如要豁出性命。散乱的羽绒从缺口处飞出,在初春的光芒下仿似白蝴蝶般在空中飞舞,在白墙掩映下显得有些飘忽。

他坐在长椅上,在脑中回味那幅图景。他发觉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席卷,几乎笑出了声音。他意识到自己与那个所谓的疯子从本质上来讲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他的眼前浮现出白蝴蝶,在春光中翩翩起舞的,白蝴蝶。


十四、虚无

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拆开烟盒,点了一根。在烟雾缭绕中,他趴在护栏上开始书写。他知道只要编一个尽可能荒诞的故事就好,也许就足以被接纳。然而被接纳的意义何在,他以怀疑主义的目光发起疑问。他很快得出结论,是因为他所寻求之物乃是虚无,而他为此感到羞愧,所以无用的自尊趋势他呼喊接纳。当他认为万物皆为虚无时,他渴望真实地活着;当他确信活着有其意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从未活过。自己竟是这样的矫情啊,他不禁轻蔑起自己,在纸上写满了鄙夷。

他将手稿折起,塞进口袋。不知为何,在回去的路上,他反复告诉自己,他会把这篇作品写完。


十五、一个人

他撑着蛇皮伞,一个人走在雨中。他在不经意间发现,自从上一次与朋友分开之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想到自己的决心,继而想到自己至今未能将逃离付诸行动。但是,似乎,仅仅是似乎,他找到了一种逃离的方式,至少是一个缺口。他再一次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可在同时,他也确信自己是一个人。

他的思路陡然转变,决心写作一个人的故事。是的,仅仅只是一个人而已。


十六、纸

也称得上苦不堪言了吧,他。假若将时间倒溯,可能他会在往日的生活中窥见幸福的影子吧!然而现在的他却日渐封闭了,连门也少出,似乎只有在微微泛黄的草纸上,他才会遇见同类。他把纸灰悄悄埋在墙皮里面,日久天长,刚刚凝华出了淡淡的蓝白色花朵。

自他第一次见到海洋起,从蝴蝶氤氲到白蜓游曳,从红叶飞扬到老树枯枝,直到蓝花从墙纸中小心探出,已有十二个月逝去。而被他视之为生命寄托般的无数幻想,仅仅化作了满娄的纸灰纸屑罢了。


十七、寂静

他的心境如今已经趋于平静,几乎不再存在往日的不安与焦虑——大概是通过写作而放空了吧。他颇有些惊讶的发现他已经不再渴求离开,而把那视为一种选择。他作了选择,决议要那么做——他倾向于在作品发布后即刻离开此处,因为说到底,拖得太久了。他很清楚大多数读者并不能理解他笔下的荒诞剧,因为读者们大多不会有这样离奇的际遇。这篇文章和本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的基调是完全不同的,因此会被很快抹去也说不定。可事到如今他很清楚,有些东西,即使要用性命去换取,他也在所不惜。不论是否能被理解,他都希望能被人看到。

他抬笔,在第十七段的开头写下“寂静”两字。这时他转头向窗外看去,如同白娟的月光在院子里碎了一地,寂静无声。


十八、和解

他审视着纸片上那些残碎的语段,在文字中,他感到自己的心境恍然是越来越悲凉了。他认为感到悲凉,那是徒劳的、无意义的行为,即使他找不到意义,他也绝不要这样做,真实的心境,要与这截然不同吧。换句话说,他真实的心境,如死水一潭,已经无有波澜了。他并不怀有多么炽烈的情感,只是在等待,没错,等待。假如命中注定要被放逐,那便等待命运把“被放逐者”的烙印打到他头上吧?他不再祈求的杰作的诞生,甚至中断了,真的有人问起的话,就说被火意外烧去了余下的部分吧。现在,他想的,唯独安静地闭着眼休憩而已。

他仅是平淡地过着毫无变化的日子,坦白地讲,他不过是在学虫蚁苟且偷生罢了。




后记


以上这些文字,其实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来自H市海滨疗养院的一位病人。那家疗养院里有个作家,他总是劝其他病人写点什么东西,而这位病人大概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吧。从我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篇小说是足以让人看看的,所以才收录到这里。

约莫是今年三月的时候,我去了那家疗养院旁的海崖,我就是在这时得知了他。该说非常遗憾的是,他过世了。据说这篇小说本有二十六节,而他在生前也将其完成了,可惜剩下的八篇,如今是不可寻求了。

关于他的死,恐怕我还是要闲叨两句。这位病人的房间有个面海的阳台,倘若从那上面落下去,很可能就会掉进海中吧,所以这里被加了高高的护栏。三月初的时候,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挟着写了上述文字的二十六页纸和炭盆,爬了上去,坐在那里。似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倒数着,把纸抽出来,扔进炭盆烧掉。然而……可能是意外,他从阳台上坠了下来,掉进了海里,尸体现在都没有找到。不知该是奇怪还是幸运,剩下的十八页纸,没有和他一起掉下去。

所有认识他的人貌似都认为他是自杀,可我还是想提出一点异议。他坠海身亡时,我会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吧——很不凑巧,我当时站在颇近的海崖上看海。我看到他从某处坠下,直直地扎进了海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头和肩膀探出了水面。他紧闭着双眼,面部几乎是扭曲的,大口呼吸着。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奇妙的神色,不知该说是痛苦、惊慌还是困惑,总之绝非求死之人的神色。但一个浪头打过来,他也就被吞没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相信他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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