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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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卖鼻子的生意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飞机上恒温而倦怠的空气。低头,呡了咖啡,细细品味着其中的质感。厚重的苦涩里有一抹恰到好处锐利的酸调,分明格格不入,却丝毫不显突兀。

“先生,”她说,“您想要出卖您的鼻子吗?”

我恍了神。鼻子呀,我常常会在无意间用到呢。或许是下馆子时,偶然间闻到一缕熟悉的油烟,思绪便能轻易地回到多年以前;或许是与情人共枕时,我们紧紧相拥,她头发上新奇的香味令我神清气爽。再或许,只是我抽泣的时候。

啊。开什么玩笑嘛,我怎么会出卖了我的鼻子。谁又会想要它?或许是我没听清楚吧。出于谨慎的考虑,我回答道:

“谢谢你,不过我还不想那么做。”

“我可以出一个很好的价格。”女孩微笑答道。

我终于才想起来了什么,侧过头,认真地打量她。女孩约莫二十来岁,身着一套整洁的素灰西装,其上有块刻着文字的铭牌,可惜看不清。她身形消瘦干练,双手轻轻地垂在小腹上,脸上没有什么特征——实际上有,她的耳朵似乎受过伤,几乎被整个切掉了——眼神平静,正遥遥地望向窗外的远云。如果不是我正清醒,或许会怀疑自己幻听了。长久的沉默后,出于对她尊重我鼻子的尊重,我提问道:“唔,你愿意用什么来交换呢。”

飞机摇摇欲坠地下降着,准备穿越岌岌可危的云层。有人在看书,有人睡觉,也有人无聊地数着前座人的头发。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耳朵。女孩喝了口保温壶里的饮料,思考着什么。

“我愿意用您能想到的最高价格交换。”片刻后,她开口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了解了解您的鼻子。”

确实如此。我点了点头,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了解的货物买单。

“你需要什么类型的鼻子呢,可否为我举个例呢。”

“当然可以。”她敲了敲手指,“您请看,左前方的那位老人,他曾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厮杀,子弹从他的面前擦过,带走了鼻子和半片脸颊,这样的一颗鼻子没了生命的活力,我绝不想要;再看看右后方的那个小朋友,可爱吧,他的父母都是百万富翁,从小在钢琴、喷泉和金钱的叮咚声中长大,以后注定将闻遍天下所有的味道,现在却仍懵懂无知,这样的一颗鼻子尚未成熟,对我也没有用……”

原来如此。可是,究竟怎样的鼻子才能使她满意呢。还不等我皱紧的眉头舒展,或来得及问出下个问题,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是专业的鼻子猎人,眼中只放得下最杰出最珍稀的那些。您能被我选中,或许是一种荣幸呢,哈哈。”

女孩转过身来,作出推销员那种职业性的微笑。这下我看清铭牌上的字了:“诚信买卖无限公司”。

我递给了她一张自己的名片,接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抬眼留恋地看了看灰暗朦胧的城市和无可奈何地漂浮着的云烟。

“首先,我想知道您的鼻子长什么样。我说了不算,必须您来描述。”

我仔细瞧着她的鼻子看,平平无奇,上面恰如其分地有几个粉红的杂质,看起来很健康。“你的鼻子看起来很新鲜。”我礼貌地夸奖道。

“那么请不要介意地说出您自己鼻子的样子。”她笑了下,表示感激。然后翻出一册笔记本,从耳朵上取下夹着的水笔,准备记录,用如同法官那样的眼神严肃专注地审视着我。

咽下一口唾沫,我回忆起来。啊,你是什么样的呢,鼻子。于是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却没能感受透彻。鼻子的形状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镜子中的我,总是怀着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或肆无忌惮,或险恶阴冷,或柔情似水,使我每次都忍不住去捕捉它的目光,以至于忽视掉了鼻子的存在。

“啊……它应该是,偏大的,而且在中部有着奇特的弯折。”

我现在才开始注意到她的头发。浅黄色,松软而疏浅地铺在额头上,显得很干净。

“我说完了,就这些。”

“那么现在,请说出至少三种您无法忘怀的气味吧,”她扶了扶眼镜,叹了口气,说,“因无法释怀且难以重温而深以为憾的三种气味。”

啊。我揉了揉太阳穴。此时我忽然觉得空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苹果香味。或许是错觉吧。

“首先是,在黄昏时焚烧桔梗产生的那种,草木灰的味道。”

“其次是我怎么在也再找不到的某种,停产了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着,生怕漏掉了某曾记忆深刻,却因为漫长的时间而迷糊了的气味。

“还有吗?”

“唔姆。还有的话,就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海的味道。”

我很想说,还有某种我连描述都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无名状的味道,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归类,只好作罢。

“没有了吗?”

“啊啊,还有……还有……没了。很抱歉。”

唉,我究竟为什么要对这桩「出卖鼻子的生意」那么上心呢……明明还有很多事,很多更正经更紧迫的事等着我。难得的休息时间呀……难道只是因为这姑娘的眉眼,隐隐间像我的亡妻吗?……可我早就为胜利抛下了所有。不该这样多情,不该这样造作。

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飞机即将降落在石化国际机场,请各位乘机人员携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请勿……注意平安,后会有期……”空乘面无表情地宣布着,声音中有收敛不住的劳累。

“……平安。是呀。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女孩摘下了眼镜。

她优雅地合上笔记本,并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很抱歉,夏先生。您的鼻子已经死去了。虽然它有许多的过去,也有许多等待着去发现的事物,令人印象深刻,但我们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收藏在博物馆里用来欣赏或回味的文物,而是只新鲜而富有活力的鼻子。”

说完这段话,她便准备起身整理行李。虽然这对我的打击,并没有比乘出租车后发现不小心收了张十元的假钞来得大,但为了表达我对她尊敬我鼻子的尊敬,我还是很巧妙地在脸上表达出了遗憾和无比失望的神情。

我的心里实际有些遗憾。

她转身微笑着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其实还没有搞懂她到底要鼻子来干什么,或者能用什么东西来换走我的鼻子。但我坚信,自己与她短短的交流并非毫无意义。思来想去,浪费了一点点休息时间所带来的遗憾,或许并不该比发现自己的鼻子死去了更严重才对呀。

我忍不住用鼻子的尸体抽泣起来。



削减生命的工作




红蓝的光,闪烁在一望无际的墨那样的黑里,摇曳着。水汽,零零落落地凝结在玻璃窗上,也充盈着整片寂夜。放眼望去,杂乱的货架东倒西歪,夹杂着许多形形色色琐杂的商品,显得狰狞可怕,仿若某种雷击古树的兀枝上,站满乌鸦。

她坐在便利店的角落里,也正是全部夜的正中,紧促地喘息,或抽泣着。眼前的地面落了一层尘埃,似乎是很久很久未有人涉足。

叮铃铃,叮铃铃。

女孩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电话亭。电话亭也是黑色的,在模糊不清的深宵显得更加模糊,隐约显示出阴险的气氛来。紧张。不安。惶惶。犹疑片刻,她站起身,盯着它看。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被轻轻取下,对齐在她的耳上。滴嘟,电话通了。

“喂…”

“女士,”电话那头说,“您想要出卖您的眼睛吗。”

眼睛,啊。爸爸夸过,她有最璀璨的眼睛,就像把一整块琥珀大小的蓝宝石打磨透彻之后那样灿烂,和她妈妈一样。她用这双眼睛,看过多少有趣的图画书,见过多少可敬可爱的朋友们呢。数不清,算不明。可是这个陌生的叔叔,却问自己要不要出卖它们——为什么?

“我可以为您做任何您需要的事。例如说,您不会再孤独了。可以有一个光明的住处,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得到许多没吃过的好吃的好玩的,这些只要招招手,都会是您的。您可以找到您父母的下落,可以雇佣很多很多人,为您准备好您最喜欢的一切……”那个阴沉的男人闷声自顾自地继续说。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说:“不要。叔叔。我什么都不想要,妈妈说,在店里等着她回来……要平平安安。不可以听陌生人的话,跟陌生人走……虽然,我认识你,叔叔……”

“……”

啊啊……说错话了吗。电话并没有挂,却再没有了半点声音。女孩突然感到了恐慌,或许是一些害怕吧。难道,又搞砸了吗。他会失望吗。虽然电话里的声音让她感到了费解,感到迷惘,却比孤独好太多太多了。她并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却也没那么天真。毕竟她十一岁了,她大了,已经是不该再怕黑也不该再落眼泪的年纪了。

其实她明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还会再打电话来的,请您仔细地再考虑下吧。”男人似乎有些疲惫,“现在很晚了,是该睡了。晚安,夏平安。”

“晚安,叔叔……但是。但是。呜……你能到我身边来,让我看看你吗。我不要一个人……不要……”

唉。便利店后方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最后吸了口,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踩熄了,两三步走出了阴影。

“您改变主意了吗。”他蹲下身,诚恳地看着女孩。正当她即将犹豫着开口时,他忍不住低头轻声地呜咽,说:“我们换一个交易吧。用你的耳朵,交换我手里的这枚硬币……”

“好。”她怯生生地答应。

男人的脸动容了,胡茬微微颤动着,泪水沿脸颊无声地滑下。他伸出手,把女孩揽进了怀里:“……不怕。不哭……很快就会自由了,强大了。不会再愧疚。我们会一起走下去的。”

硬币从他的手里坠落。女孩记得爸爸说过,不该再哭了,却怎么也忍耐不住。她透过泪水看到,那枚银色的圆盘上,刻着几个她不甚理解的字符:

“诚信买卖无限公司”。

片刻恍惚后,男人拾起了硬币。他牵起女孩的手,走向黑铁大厦的楼梯。他们开始攀登。



盘旋的无尽的黑铁的城市里,一黑一红的两个小小人,顺着灰暗的小小台阶,穿行着。此时是黎明前夜最后的时刻,街道和通行桥上空空荡荡,在高空中俯瞰,竟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感,仿佛居住在此地的是众多小小幽灵与鬼魂,彼此长久地凝视着,相顾无言。


“喂,小子……怎么在这么半夜,让我看到你回来了,还多领了个小姑娘往上面走。是我在做梦,还是说你是终于疯了?是坏了心了?”

男人立定身子,转过头,下一瞬又把全身都转过来,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阴影里,有一颗忽闪忽闪的星火,逐渐看清了,原来是个老头。他沉默地靠着墙壁,盯着眼前戴面具的人,背朝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姜爷,你也知道。”男人郑重地说,“不是所有人,都强大到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为了理想,为了爱,为了别的什么,你我都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这姑娘呢?她有什么本领谋生,又有什么资格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提条件?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难道靠你那家破小店,赚的够三张嘴的温饱赋税么?加上我能带来的全部价值,恐怕也不够。”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接着说道:“尽本分,不是吗?”

老头深深吞了一口烟,然后用食指和拇指狠狠地掐灭。他问:

“她的名字?”

“夏平安。”

“你去吧,天亮之前带姑娘回来。”老头咳嗽,摇晃着退回到阴影中,“早饭在家里吃吧,我包了饺子。速去速回。待会凉了。我还要准备一些消炎的药物和绷带,唉,包扎的太业余了……”

男人点点头。

行至顶层,他慢慢地蹲下身,贴近了小女孩的耳朵——至少是耳朵原本在的地方,细声地说了些什么,接着把硬币塞进了她的手心,又拍了拍那双稚嫩的瑟瑟发抖的小手,把手套褪下来递给她,接着朝楼下那挂着诊所招牌的房间走去了。

夜里很冷。窗上都结了霜。

小女孩站立着,默默地想着什么。黎明悄悄来临了,清晨微薄的雾气弥漫在灰黑色的高楼与大地上。她看向眼前的投币电话机,把那枚硬币投了进去。

“你好……是‘诚信买卖无限公司’嘛。嗯,好。我的名字是,夏平安。我是来应聘职位的……对哦,别人告诉我打这个号码……是一个黑衣服的叔叔让我来的……我想要,一份「削减生命的工作」……嗯……”



理解价值的本质




啊呀。

一时恍惚,他居然走了神。镜框逐渐滑脱,最后跌进了晃动的波里,再难觅踪。好吧,这下又得配新的。

仿佛冰河是条玻璃塑成的道路,那这世界是银子造的了。他这样想。闭下眼,用耳朵好好感受一下城市吧。听见了吗?高楼的顶层有奢华的泳池,豪气冲天的美酒和新鲜水果在其中浮沉,人们戏水欢歌;听见了吗?公寓里艰难进取的人们奋笔疾书,试图找到锁进了保险里的钥匙;听见了吗?脚下数米,无数新生的和古老的冰簇被船撞得粉碎,又在刹那间再次凝聚起来。他想起,多年前老师曾对自己说过的那样的一段话。当他以为自己懂时,完全不懂,而当他真正理解了以后,却又学会了怀疑。她说:未来的世界是银子造的——那时他想,如果冰比水重,夜晚的冰来不及被白昼的炙烤熔化,冰会一层层一步步把世界覆盖的吧。那时,世界将变成巨大的冰淇淋球……他最爱吃甜品,也喜欢看别人吃。不如说他喜欢别人做他喜欢的任何事,仿佛共情就像他的天性。后来,他最喜欢听。他喜欢别人笑,别人把舌头伸出来,轻轻放在冰凉的糖和奶油上舔舐,他喜欢水蒸腾的声音,蒸汽结冻的声音。他喜欢冰河。听见了吗?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在同时蒸腾和结冻着——这是呼吸,是梦和醒,也是醉和死。不仅仅是表面的那些声响,真正天赋异禀的聆听者可以窥探人的内心。听吧,每个人体内流动的血液。他们的心跳,他们的情感和思绪,他们的性格和人格。从某种角度出发,他与吸血鬼无异,为人的脉搏而振奋着。啊啊,听呀,降雪了。世界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视界!覆盖了雪,也就是水的那些事物们啊。有些模棱两可,有些则清晰可辨,有些柔软温暖,有些冰冷顽固。但都是人。人和人的巢穴,人和他的铠甲和他的泪和他的躯壳他的灵魂。又叫做社会。这城,这世界,他全都听到了,有条不紊地从形形色色,性格不一的水的激荡中,编织出一幅城市的立体地图:

标记着每片雪花,也标记了每个生灵。

扑通。似乎有一只浑身漆黑的水鸟,跳进了冰河里,试探春天的来临。这样的想象骤然突兀地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

睁开眼,一片模糊。

披雨衣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几乎把自己迷失在孤独中了。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破了镜片的眼镜,勉强夹在两耳之间——芜杂纷乱的世界再次展现在他面前。高楼大厦间,车辆如江水般涌过又归来。霓虹和交通信号灯的光线四处弹跳,在广告牌与大厦间摇曳着,不断重复着碎裂与聚焦的循环。

啊啊……他立定在人潮中,足下的甲板与冰河化作人行的马路,空中漫天热烈的谦卑地燃烧着的雪花,都被雨滴一一置换。他伸出手,感受其中粘滑冰冷的触感,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而且他又感到寂寞了。强烈的不安向他袭来,手下意识地伸进兜里,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戒烟了。

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备注为“等价交换”的号码,他抖了抖身上的雨,说:“我要交易寿命。”

“很高兴您选择了‘诚信买卖无限公司’作为亲睐之选。我司一贯致力于成为受人信赖的商业纽带,以透明化、自主化交易为基础,以客户需求为核心,构建可持续发展的商业生态。我们坚守「一诺千金」的原则,通过高效服务与创新解决方案……”

好烦。但他深知这次电话那头,恐怕又是个是在按流程办事的新员工。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听着千篇一律的广告词和宣传语。

“我用十年寿命来换,指定的人增加八年寿命。人和上次说的是同一位。这样一笔生意如何,能多快到账。”

“先生,您是在开玩笑吧。”那个女声被他打断了热情满满的套路话术,似乎有些迟疑,接着笑着回答道,“这笔生意的报价太不合理,不可能接受。”

“……啊。为什么?”他蹙眉。

“哈哈……”女声平静了一些,但仍带着半戏谑半真诚的笑意,“很抱歉。您的寿命固然珍贵,但于我司而言,十年换八年这样的生意并不吃香。毕竟,等待成交的朋友们实在是太过剩啦。就算是换五年,恐怕也只缺不多。不过当然,我们还可以重新议价……比如说,那件事,您考虑得怎——”

他挂断了电话。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披雨衣的男人静静地走啊,走啊,漫步无目地寻找着。他,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学会了在人潮之下独行,偶尔撞上路人肩膀。



他站在橱窗前,久久凝视着那些或华丽或高级的服饰们。雨滴在他的身边纷纷落下,纷纷落下……他经过宏伟的摩天轮和大摆锤旁的小道,口中喃喃而估计着票价与一顿饭间的比例……他乘着颠簸的公交车,余光瞥见颤颤巍巍地捡拾落在地上的几片菜叶的阿婆,和窗外泼洒香槟的坐豪车的少爷……他走啊,走啊,在地铁和共享自行车间不断切换着,向心中的某地,走着……

咚咚咚。楼道里安静非常,敲击声回响不断,有些吵。

家里没人。他抖干净身上的雨水带上门,揉了揉不知因何而发红的眼睛,拉开冰箱端出了盘剩饭,就着别的一些菜,倒锅里翻炒起来。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两下。随即举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我决定好了。”

“哈哈,早这么痛快就好了嘛。”女声有些疲惫了,似乎是经历了整晚的工作,“不过,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寿命已经不足十年了。如果要交换,还得添些筹码……”

他的脸抽动了几下。

“我同意。我用舌头换。或者加上我的眼睛吧,反正也不怎么灵光了。要不你们把我的腿拆下来,换成假肢?我的猫怎么样。听说我司的伙食待遇不怎么样?要不要搞点烤猫肉?”

“诶诶,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别太较真。您的入职就足以为您二位谋得不错的寿命了。不过,如果想要长久地拥有公平的收入……您需要交付五感中的一种。不需要器官,只需要那种感受。”

“……我选味觉。”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请在您家门口迎宾垫下收取合同签字。我们相信,诚信不是成本,而是最值得的投资——今天的每一分真诚,都在为明天的无限商机铺路……祝您身体健康,下次再会!”

结束了。

他冷笑着踢开脚垫,把那张纸片攥在手中,却看不清哪怕一个字,所幸直接签了字。接着他将其揉碎,丢到垃圾桶里作废物处理了。

尝了尝炒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咸淡怎么样,老头子回来了,或许要怪罪呢。不过和他说自己找到了工作,会不会反而不错?哈。虽然嘴上说着,怎么样都好,或许心里也只是想要自己“做些正事”。

“我以前不是,从今往后也不是个诗人。”他抱起床底一盒满满当当的草稿,一并扔进了垃圾桶,“是呀。我还想过要当歌手,要当大厨呢。哈哈哈……我怎么会是他们想要的那个‘艺术家’……”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看过的一句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想起多年前的秋天,漫天的落叶自然而然地飘洒着,几乎把人们的身影埋没。想起最喜欢的饮料的口感。想起遇见父亲的那个午后,年轻的医生握住小孩的手,两人都怀着无限的憧憬而对视着。想起那些记不住的故事,想不通的反转。想起了她,短暂如流星,却璀璨如太阳。想起了水,想起他在梦中听到的那些声音。

他又想起自己孤独了。于是感觉好冷,好冷,彻骨的寒冷浸透了他的脊梁与肋骨,直击其心。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对用感情换权利,灵魂换金钱的做法,感到深深的疑问和悔恨,随即「理解了价值的本质」,并立刻将之藏在心底,抛诸脑后,直至死亡也未曾想起。

夜深了。飞机降落的沉重声压过街道,惊起了几只飞鸟。他终于疲惫到没办法再支撑,却对躺在床上进入梦的温柔乡萌生了无法遏制的恐惧。于是强行支撑着自己,搭在窗口,面对着寒风抽烟。

城市的玻璃窗在这个冬夜像冰一样融化。他又听到了冰河,听到了风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听到了有人在耳畔轻轻地唱着一首记不起名字的歌谣:……你说别追啊,又依依不舍……

他睡着了。

……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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