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城堡的时候是傍晚。刚开始看得并不真切,只是地平线上一个不和谐的凸起。但很快我就分辨出在西斜的太阳照耀下闪着光的镀金圆顶。那栋建筑从渺小到庞大,从低矮的树丛中跳脱而出,在我的眼前拔地而起。
向导在城堡前的道路上等着我。他平和地笑着,就像这里常见的当地人一样。“先生,欢迎来到城堡。”
“所以,这就是那个被地图忽略的城堡吗?”
“不是忽略,先生,是回避。正是因为城堡过去与现在的强大,政府才不敢面对它如同天幕一般的压迫力。这里就是它的领域,数百年来它以闭关自守昭示着它对外部落后世界的轻视与傲慢,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逼迫它敞开自己的大门。”
我转头看向城堡。的确,它不同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一座古堡。中心,哥特式的高塔像细瘦的蜘蛛腿一样指向天空,藐视着远方的地中海;南侧,阿拉伯风格的镀金圆顶骄傲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东侧,透着远东古朴神秘气息的琉璃飞檐在暮色中静默不语;西侧,繁复的巴洛克屋顶排列成严谨的分形结构;北侧,在墙壁的遮挡下,依稀露出具有简洁线条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塔楼。我发觉自己正被城堡吸引,不知不觉走到了它厚实的罗马式外墙跟前。
“欧洲大地上的城堡成千上万,但只有这座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城堡。”向导追上越走越快的我,说道:“就连君士坦丁堡都承受过可耻的陷落。但我们这里,就是完美的象征。”
完美吗?我盯着那剑一般的塔楼,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小镇子中心。镇子里多是木板搭成的半永久性居所,甚至还有不少帐篷。这些低矮的建筑乱糟糟堆在一起,破烂不堪的窝棚,兽皮铺成的圆柱状木框帐篷,普通的木板房和镶金的,用丝绸围成的小小行宫,毫无规划地绕着城堡的墙角排列,不时有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从里面钻出,在高墙下踱步。
“他们是谁?”我问向导。“想进城堡的人,他们在等门打开,以领略城堡的强盛和伟大。”
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城门,除了正中间那扇二十多米高的铁叶门,城堡外墙上还星罗棋布地分布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门,一直延伸到城堡遥远的侧面。
我看着那些人在门前徘徊,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只是这么干看着?”
向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善地笑道:“敲门?不,不,先生,应门这件事太粗俗了。你要知道,城堡之所以有它的强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中居民的高尚美德。是的,他们都很爱安静,唐突的应门声只会打破他们伟岸的思维。如果想被他们接纳,我们必须收起外部世界带给我们的粗俗。实际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必须在没有物理接触的情况下使城堡居民认可我们的小小愿望,让他们为我们敞开大门。”
“没有物理接触?那要怎样做呢?”
“苦行、祈祷、节食、行善……向你自己的神祷告,获得内心的宁静。只有这样持续下去才能获得结果。毕竟,我们都是俗人,只有不停努力才能离城堡的光晕更近一步。”
我的确看到了许多人面朝尖顶跪地念念有词,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肃穆地踱步,以我看不懂的方式展现他们的敬仰与庄重。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巨大高耸的城堡,越过厚实的外墙看向它暴露在日光中的部分。它是那样寂静,连一只鸡的啼叫,一个人的低语都未曾顺着那穿过回廊的风传出。我不禁怀疑这座建筑是否早就空无一人,是否已经化身为诉说着昔日辉煌的雄伟遗迹。我把这个问题告诉了向导。
向导轻轻地笑了:“所有刚来这儿的人都会有类似的疑问,我自己也曾思考过这种可能性——城堡是不是早就被废弃了?乍看一下这个观点似乎很有道理,但只要你能有耐心,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你就会找到证据。”
“看那儿的塔楼,那个镂空的小房间。有些时候,在深夜,只有星光洒下时,那个小房间会亮起一盏灯,颜色像萤火虫的尾焰,扑簌簌地闪着,很容易把它从天幕上区分出来。你想,除了人类,有谁能创造出如此稳定、持久而柔和的光源?那就是这儿有人的证明。而且,还有一个具有决定性的例证,那就是,曾有门打开过。”
“喔,是什么时候?”
“据传门不止打开过一次,但有记载的只有最近的一次。我们这儿倾向于认为它发生在三个月前,不过北边那块觉得一年前门就打开过了。当然,‘被城堡里的居民接纳’这份殊荣属于,也只能属于那些苦修最为决绝的人。”
“所以有多少人进去了?”
“一个也没有,先生。”
“一个也没有?”
“是的,这份荣耀当时属于一个天天祈祷,无比虔诚的年轻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属于他的那扇门打开的一刻。然后有一天,有一扇门为他而开,其他人甚至连门那边是什么都未曾看到,门便关闭了。”
“而他自己呢?也没进去吗?”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沉思着,却突然发现一点亮光出现在哥特式高塔瘦削的顶端,与一颗星子没多大差别,但更柔和,也稍稍能辨别出形状。
向导显然是激动起来了:“看哪,先生,头一回!它在傍晚就亮起来了!一定是因为你的到来!”
祈祷的人,在空地上兜圈子的人,还在临时居所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他们欣喜地眺望着,对着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发表着我听不懂的赞美。
他们眉飞色舞地讨论着,似乎那一点灵火便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物,可以立即为在场的所有人送上成功的许诺。但我却不觉得眼前这景象有多诱人。城堡人不是爱安静吗?这儿显然太吵闹了。而且光的出现也并没有提高门打开的任何几率,城堡外人们的德行并未因为光而有本质的提升。
不过,既然门打开过,既然确实会有灯光亮起,那城堡里也总会有人吧!
我被那跳动的光点吸引了,它急剧扩大,占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也许,城堡那边就是我一直渴求的……
光点在旋转,旋转……飘忽不定却又在黑暗中扎下了根。啊,城堡,城堡……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的长袍已经破烂不堪,我的背脊也不再直挺。我在城堡外居住数年,没什么渴求,也并没有祈祷,只是看着那不时出现的光点,思考着城堡中的秘密。
而今天,我决定离开。其他人友善地劝我要有耐心和决心,但从他们的眼里我看到了隐秘的喜悦。他们是真的认为我的离去会增加他们每个人进入城堡的机会,即使那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离开之前,我像往常一样绕着城堡走了一圈,抚摸着那坑坑洼洼的斑驳外墙,走过城堡外的平地。
我走到了城堡的西北角,在这里可以看到它北方塔楼的方正外表。西北角很少有人来过,更没人居住。我在寂静中行走。
然后我看到那城堡的墙上有一扇门。门开着,不像是刚刚才打开(虽然我确定今天早上它还关着),却像是一直就开着,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开着。
我走到门前,看见门内普通的石板路和回廊。我看了许久。
然后我扭头离开,回去拿我的包袱,准备结束这段太过漫长的旅程。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个年轻人为何没有进入城堡。
因为在渴望了所有能渴望的之后,我们早就不在乎了。
也并没有谁真正在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