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藏高地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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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子昂连走了六天,走过一泡水和一片岗子,告给白长庆他女儿的死讯。

白灵死在粱素海了。

但是白长庆一早就梦见——犄角似竹笋初生的鹿驮着白灵,远远地踏着土徘徊。所以,等到白灵的一绺黑头发被田子昂端上桌,那父亲便开始呜咽。

田子昂踩破鞋子奔跑,全是为找这女人的投胎:白灵的魂儿快回来了。

是这条狗吗?不是。是这群羊吗?也不是。

被投胎的畜生不能太蠢——白灵在粱素海写下字句,百行千行,都跟着她一起转世不见——一行能点亮夜灯,十行能犁平山冈,百行能隔断河水。

这是田子昂所吹嘘的。磨秃的薄盘叫他塞进台柱下面,转个不停,照出的光变成皮影戏:

半月低垂,白灵走在皲裂的河床里,踱步朝向粱素海——几近枯竭的改道河迹湖。

白长庆看得入神,泪也止住。锃亮的铁的牛与马紧跟白灵,填满整个海子。

未几,蓝盈盈的清水涌出一股,机械的畜生们发了锈,分崩离析,在湖底号哭,在岸边号哭,团团围住白长庆悲鸣。男人听得分明,是妻媳哭子女的声音。她涉水中沚,湿漉漉地踩陷一块泥巴……

白长庆睡梦的这个夜晚,谷雨来找他索要女儿。



白灵为什么离去?目视喑哑的草原,梦中的妻子向男人问询。爱人与母亲的谷雨,身体仍旧无法干涸,同溺死时一般。

白灵依旧徘徊不前。从粱素海出发,她在洼地止步。白长庆与谷雨儿时彼此追逐的洼地。

锅炉绷紧了身体,让雾霭流出来。浅色的腻子填满砖缝,组成弧线,勾勒出水塔和高烟囱,细小的响动后开始呕吐。

年轻,瘦小的白长庆点燃秸秆,缄默地嗅到谷雨的气息。乘最快的电车穿过桥梁,他到工厂门口等待她。

他的梦境还在继续。

白灵诞生后朝着灰墙痴笑,白长庆便被提醒,这是未来的魂魄在作祟。

喂婴儿吃下药片。驱虫的药片,赶鬼的药片,婴儿就在他手中抽噎,向他透露告别时的秘密——

这也是谷雨想知道的,爱人和母亲所渴求的:

只有死亡能将我们拉近。

死亡是我们的第二次重逢。



头七,田子昂偷偷透露,游魂已经到家了。只要引他去曾经的房里,他就能找到她。

鱼肚全白,木讷的父亲就和田子昂相跟着回屋。田子昂油乎乎的爪子点了盒子,箱子,罐子,白长庆就捧着它们,一一摆在外面。

田子昂拧开盒盖:某天,水彩笔被白灵工工整整地藏在桌子下,画在草纸上,叠在盒子里。

不是纸儿的。田子昂又倒了倒,白长庆习惯性地捏汗衫的角。

田子昂拆开罐子:白灵瞪直了眼,看着父亲把玩脆生生的软盘壳子。泥鳅样的黑碟片迸到地上,滚一圈,两圈。

太小,装不下吧——田子昂作罢,瞥见作陪的箱子。白长庆快把下摆搓出浆来,嘴里像咽了臊子,烧得发慌。

田子昂剖开箱子:内存条滑落,白长庆再也按捺不住,抖手让零件们四散逃窜,他踉跄间踩了自己的脚,倒在女儿面前,愠怒的白灵问他,

现在,田子昂也问他:

这些你懂么?

白长庆不明白。白灵已经回来了吗?

田子昂抽抽嘴角:一半。你再找。齐全了我就回去,把死人身子背到这。

天空再没有一滴水给风了——它大剌剌地掀开所剩无几,缎子似的草甸,让地皮里的黄土扬进大巴车,后者蠕动。

白长庆又进入梦乡,而那头鹿驮着白灵回家看他。它脚下是稀疏的米黄碱花,泥土,和要溢出来的高原灰岩。白灵时不时就要停顿片刻,等鹿跨过横七竖八的沟壑。

白灵马上就要回家了。她穿着父亲年轻时羡慕,现在再不提及的牛仔裤,她会和同学炫耀自己出生,又即将返回的海子,她会说粱素海这时候空气稀薄,太阳发热,烫得她脸颊红紫。眺望湖泊的尽头,云几乎要被撒尿的牛群溅湿了。

但白灵一句话也不说。她就在白长庆面前,缄默地注视他忏悔。白长庆咧大了嘴,多希望把声音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痛泣。托举夜幕的死水们连成片,将他包围……

白长庆再没见过白灵——直到田子昂履行承诺。



公司的车三两结队,下了路基,到白长庆房前。

他们带来天葬所需的一切物什。

面前是收敛袋。拉链二分,一具尸体双手交叠,搭放胸前,肋骨轮廓清晰,胃或肠子紧绷着凹陷。

它的腿这时完全摊平,松弛的肌肉扣在坚硬的石面上。

那不是白灵。白长庆心想。但人们已经焚起香,煨燥,念经,手忙脚乱地把尸体扭成侧睡的模样。

八块矿物颜色浑浊,被塞进尸体身下的土坑。

刀尖在皮下行走,露出脂肪,再划一次,两次。

白灵没在里面。白长庆有点手足无措,白灵上哪去了?

秃鹫可能在尖叫,但父亲听不真切,它们以数十计降落,把喙阖住,张开。

只有死亡能将我们拉近。

死亡是我们的第二次重逢。



人们惊讶地看着白长庆捧起遗物,一气呵成地奔水自尽:

粱素海一整个儿地裹着他。他撒手,女儿的碎片鱼贯而入,连成圆圈——

填满蒙藏高地的湖泊。

他还在下沉。擦肩而过——银河,泪的银河,十条银河闪烁不息,朝所有方向呼啸而去,用迸裂的火的颜色呐喊;硫磺,径流,沉积盐,地磁线是萤火虫,南北极是流星雨。

湖心,螺旋轨道推开一扇门,黄金的芦苇原野走近,又近了……



某年当中的某天,某位女儿猝死在公司里。员工们使出浑身解数,向她的父亲哄骗任何可能的遗物,

从他寻死的那泡水里搭救他。

很快,员工们要把他唤醒,继续对他说辞,和盘托出。

但现在,白长庆正同谷雨和白灵重逢,日头清澈,蒸得蓝天都迷迷糊糊。在殷实的高地上躺下,海子旁弥散着热烘烘的湿土味儿,

他们短暂交谈了些许,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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