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堆起的沙子城堡总是没有哥哥普罗米修斯的高大精巧,父亲走路时有一次不小心踢坏了厄毗米修斯花了一下午新堆砌的沙堡,那是他觉得自己堆的最好的一次,并觉得就算是聪慧如哥哥那样大学士,也会承认这是顶不错的一个沙堡。
但是父亲却皱皱眉头,然后说:这是哪里来的肮脏碍眼的土丘啊,不仅又大又丑,还歪歪扭扭不成形制,甚至还有落叶混在里面!
厄毗米修斯没有说话。
我的鞋子也脏了!披着威严长袍的父亲走开了,他的脚在已经看不出样子的沙堡上跺了跺,于是在厄毗米修斯眼中看起来巍峨耸立的高大古堡粉身碎骨,溃散成天地里的细微尘土。
但他并不怨恨父亲,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笨孩子。
另一个哥哥阿忒拉斯总是照顾厄毗米修斯,他说:我是最强壮的,所以没有人能够欺负你,我的弟弟。
但是,哥哥的强壮并没有让厄毗米修斯变成哥哥,变成那个拥有湖蓝色美丽眼睛与健壮胸膛的先见之明。
变成普罗米修斯。
没关系的。厄毗米修斯总是对自己说,我是个笨孩子,没有人会在意我,所以没有人会欺负我。
而且我还有两个庄重神圣哥哥呢,聪明的普罗米修斯和强壮的阿忒拉斯。
尽管我只是个笨孩子。
笨笨的厄毗米修斯总是一个人在空中花园里玩耍,不分昼夜,也很少休息。饿了的时候他会摘下两片花瓣,合着露水喝下。然后又可以一整夜一整夜地堆沙堡,不分昼夜。
在不分昼夜地堆沙堡的时候,哥哥们渐渐很少来看他了,更不要说是父亲。
伊阿佩托斯,他轻轻吟诵着这个名字,像是天穹之下,大地之上那些小小的生灵。
每次念完这个名字,他都会感到父亲威严的回应,父亲会用他如同星辰般的巨大眼眸隔着天和海那样遥远的距离扫视过这个天真纯洁的无垢之子,带着厄毗米修斯不明白的悲哀神色。
但是在这个满是星星的夜里,厄毗米修斯的祈祷没有回应。
厄毗米修斯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但是他并不着急,他知道父亲是这被世界宠爱的天命,他是合众,是唯一,也是永恒。
因而他在堆完一次又一次的沙堡的闲暇,只会歪着脑袋继续念着父亲和哥哥们的名字,期待他们还记得自己这个喜欢动物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位慈祥的老者到来。他穿着宽大的白袍,带着用橄榄叶编织的简朴王冠,胡须雪白又茂密,眼中有闪过雷电一样的蓝色弧光。他身边有一个娇小的黑裙少女,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上面有红色的珊瑚与翡色的宝石。
少女神色妩媚,比厄毗米修斯见过的所有蝴蝶都还美丽。
笨笨的厄毗米修斯很开心有人来探望自己,甚至忘记了担忧父兄。
老者说:厄毗米修斯,这是你的妻子。
厄毗米修斯点头,他不懂妻子是什么。
她会一直陪着你。老者又说,他摸了摸厄毗米修斯,手掌上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于是少女走到他旁边乖巧地坐下,看着他用手捧起沙子,捏出一个又一个歪斜的沙堡。
厄毗米修斯有点不敢看少女,他红着脸,像在逃避。
但是他唯独没有忘记堆砌沙堡。
就算渐渐忘记了父亲与哥哥们,他也不辞辛劳地重复着,好像这是他生命唯一的意义。
就这样,不分昼夜,不分昼夜。
星星升起又落下。
少女起初还会带着饶有兴味的笑意看着厄毗米修斯,但很快她便转移了目光,用紫色的妖冶之眼盯着手里装潢华丽的盒子,不言不语。
就算厄毗米修斯是个笨孩子,但是他也发现了。
他发现少女像是被那个神秘的盒子吸引了全部的魂灵,连一点一滴都没有给厄毗米修斯留下。
厄毗米修斯很失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里有圣洁的香气。
少女歪着头,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生命上,不言不语。
少女盯着厄毗米修斯看了很久,直到下一次天上的扫帚滑落,带起瑰丽的彩光,少女才第一次站起身子,抱着盒子消失在夜幕里。
好吧,没有人喜欢我。厄毗米修斯有些赌气,他瘪着嘴巴,闷闷地推着只属于自己的城堡。
他堆得越来越好了。
而同样在那个晚上,厄毗米修斯在花园里遇到了一只诗歌精灵。
她从艳丽的花瓣间飞出来,纤细得像是泪珠,翅膀有着瑰丽的光芒。她的面容娇美,如同天地里第一只可人的鸟儿,可以看见朦胧的月色在她的眼睑与酒窝间舞蹈。
她的名字叫伊娥。
我叫伊娥哦。有着蝴蝶翅膀的少女在厄毗米修斯指间飞舞着,小脸红彤彤的。
我会吟咏很多诗歌呢。少女很骄傲。
是吗?是吗?厄毗米修斯有些迫不及待。
于是少女张嘴,那些文字便如泉水般叮当清脆:
“ 我在天堂里画出了一个岛屿——
你们全在上面——
又在海上画出一幢房子,
它有一张巨大的床和一扇小小的门。
我把一个应声虫抛如深不可测的海底,
好让我每天早晨一醒来便照照自己,
好观看你们半截身子在水中行走
哀叹你们的另半截留在天堂里。”1
怎么样?怎么样?这次换精灵迫不及待。
很好听呢。厄毗米修斯这样说。
少女笑得咯咯叫,如同黄莺第一次轻柔的鸣啼。
笨笨的厄毗米修斯其实不懂诗歌,他只是觉得少女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梦境里的无边无际的鲜花和星辰一齐坠下。
厄毗米修斯很久没有做梦了,他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孩童时期的幻想。
而现在,他再一次体味到了梦境里流淌着奶与蜜的甜美滋味。
之后的昼夜里,每当少女在月亮刚刚落下山际起身离去,诗歌精灵便准时出现在厄毗米修斯的世界里,给他吟诵一首又一首诗歌。从不停歇,从不重复。
那些诗歌美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想,是山脚下那些小人儿们穷极脑力的梦中赞歌,是茫茫无垠里唯一的绚烂虹色。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诗歌的呢?厄毗米修斯问。他笨笨的,从前总是记不住父亲的话,自然也记不住诗。
我是诗歌精灵呀!伊娥说。
凡人的诗歌我都会呢!伊娥飞了起来,扇动翅膀落下星星点点的辉光。
那你自己会写诗么?厄毗米修斯又问。
伊娥瘪起小嘴。
我错啦,我错啦。厄毗米修斯说。
这时候他显得不那么笨了。
诗歌精灵满意地笑起来,绕着厄毗米修斯飞旋,空气里似乎有葡萄甘美的醇厚浓香。
时光如诗,周而复始;大地升起,海水干枯。
在又一个静谧的夜里,当黑衣的少女消失在暮色里,精灵没有出现。
厄毗米修斯在城堡堆到一半时发现了伊娥的失约。
没关系,厄毗米修斯这样说,明天一定会来的。
不像父亲与哥哥,伊娥一定会来的。厄毗米修斯告诉自己,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遥远的家人存在,但那些熟悉的面容在记忆里像被海水冲刷了一万年,开始变得模糊又不真切。
厄毗米修斯重新徒劳地呼喊起他们的名字,想乞求无所不能的父亲与英明神武的哥哥们带回那个脆弱又美丽的小巧精灵。
属于笨孩子的诗歌精灵。
周而复始,不分昼夜。
笨笨的厄毗米修斯没有等到伊娥。
这时候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在夜晚会消失的黑衣少女。她照例会在晨光里出现在厄毗米修斯身旁,抱着盒子乖巧又驯服地坐在一旁,看着慌乱的孩子乞求早已不存在的父兄的协助,不言不语。
父亲与哥哥们不见了,伊娥也不见了,只有她还没有离开自己。
厄毗米修斯在一个夜晚里这样想,只觉得悲哀又无助。少女这时候刚刚离去,空气里似乎还有她黑色裙摆下薰衣草一般迷人的清香。
伊娥,伊娥,你又到底在哪里?厄毗米修斯几乎要声嘶力竭,他无比怀念着精灵像是风铃一般悦耳的乐音。
厄毗米修斯,哦,厄毗米修斯。
他在暮色暗沉里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唤,少女以优雅的姿态在月色下重新出现,逆着月光,让厄毗米修斯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在找伊娥吗? 少女问。
厄毗米修斯突然有点慌乱,他以为这是自己的秘密呢。
伊娥在盒子里哦。少女这样说。
因为每天晚上我会离开,有些过意不去,所以特意找了伊娥来陪你呢。少女说着,把盒子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厄毗米修斯。
她等你很久了。少女的眼睛狡黠地眯起,高高翘起的嘴角像是皮毛润滑的黑猫挺立的胡须。
真的吗? 笨笨的厄毗米修斯笑了起来。
打开看看呀。少女跟着笑,空气里魅惑的熏香如同琼汁玉液一般醉人。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厄毗米修斯这才想起过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觉得有些失礼。
你叫我安妮斯朵拉好啦。少女并不生气,她提起裙角在月色下跳起了天鹅一般优美的独舞。
在对伊娥的无限思念里,厄毗米修斯激动地伸出双手。
笨孩子打开了盒子。
在那之后,厄毗米修斯再也没有做过梦,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