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我为你献上鲜花的奏鸣。钢琴古典而厚重的敲击音落在酒馆的木制地板上。我们的桌上摆着一瓶还剩一半的葡萄酒。我们的爱情发生在这样半瓶葡萄酒中。我搂着你的腰,你吻着我的唇。我们的爱情就像这样半瓶葡萄酒,热烈而醇郁。
暴风雨要来了,我听见木屋外云层的呻吟,沉闷的雷如同我昨夜的鼾声。但这不是它们剥夺我创作的理由。我是一名画家,而这样一副场景正是我所渴望见到的。
我搬出我的画具,那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生着粘稠的蜘蛛网。这很奇怪。我如果是一名画家,这些东西不应该如此老旧。或许我不是一名画家。但无论如何,我一直都在渴望暴风雨的到来。
我于是丢开了画具。我什么也没带,走到木屋以外。这外面便是浓烈的黑,没有一丝呼吸的空间,低沉的云层翻涌着,压得地面向下凹陷。我的眼前只有黑暗,然后是远处时隐时现的白。那是雷电正在舞动。激情、奔放、火焰。从极远处而来。结果转瞬就到了近前,在我眼前炸裂开来。我被它灼伤了眼睛,眼泪顺着流淌下来。但我不觉痛苦,反而只觉欣喜若狂。
暴风雨就要降临。我已经感觉到了,在乌云之上,那些积郁着的、喷薄欲出的细小生灵。那种冲撞与破坏的渴望,那种愤怒与恐怖的并存,无不令我兴奋与喜悦。我仰着天站立着,那雨水就要汹涌而下。
第二曲。没有什么特别的,它奏响在一片花海里。管乐特有的诗意腔调,一下又一下挑逗着你我的心弦。我送给你我从枝头摘下的素白花朵,你赠给我你从丛中取来的淡蓝星光。我们便相互依偎着,望着夕阳消失在远方的尽头,星光和月亮盘旋着覆盖了梦的天空。
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空间都被它填满。然后便无止境地生成。天空像海,海浪从天空坠下,浪头砸在大地上,大地仿佛都为之汹涌起来。于是,暴雨成为了天和地交融的媒介。它们失去了界限,共同在暴雨的夜里扭曲着、纠缠着、旋转着、挣扎着,世界成了混沌一片。那雨已经不是雨了,而是楼,是山,落在我的身上,仿佛千钧的力量碾过我的肢体,将我击倒在地上。泥土、水、空气混合着覆盖了我的躯壳。我已经死在了这暴雨的吞噬之下。
但我的喜悦也随之到达了高潮。死亡带给我无限的快感,仿佛在与整个自然性交般的快感。我永远沉沦于这份快感之中。我跪伏着感激暴雨的降临,并祈祷着更为宏大的灾厄降临。
第三篇。我用了你最爱的东方笛子,轻盈又清脆的音色蔓延在我们的花园里。那些绿植也随之生长,织成一件典雅的纱衣。我们共享这奇妙的魔法。你就像童话里的仙女那样,微笑着徘徊在我身旁。我们的幸福绽放在最靠近云朵的那棵树的枝头。
有的清晨醒来,我甚至以为这所有美好都是一场梦。抱着你轻薄的身体痛哭流涕。但你每每从梦里醒来,都会对我报以温柔的笑。我便陶醉在这笑中,心想,这若是梦,便让我永远无法从中苏醒吧。
我还记得那些我们共同漫步的时光,树梢婉转却不见真身的鸟鸣,一闪而过的大尾巴松鼠,只看见影子便晃出目光以外的小兽。我们共同搭建起这份最为纯粹的美好,祝愿它会存在于永恒之中。
因此我在灾厄的死亡里不会感到悲哀与不幸。我的死亡意味着一次轮回。这一次我将是一名音乐家。我打开我的房门。落了灰的钢琴。我轻轻拂去第一个琴键上积蓄的灰尘,缓缓地点在那音符上面。于是传来古典而厚重的敲击声响。
这音乐令我沉醉。我很快就遗忘了前世的快乐,或者根本就没有我的前世,那是我的梦。我爱着我的音乐,我的音乐才是我掌握真实的媒介。我是这间酒馆里唯一的演奏者,而酒馆外是沉闷的风声,我知道,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但我渴望暴风雨,所以我不会恐惧。我坐在我的位置上,双手悬在琴键的上方。酒馆里的所有人便停止了喧闹,他们注视着我。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孩,桌上摆着半杯葡萄酒,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
于是我奏响了我的第一个音符,伴随着第一柄下落的闪电。
于是我奏响了我的第二个音符,伴随着第一击敲响在耳边的雷鸣。
于是我奏响了我的第三个音符,伴随着第一滴消失在接触屋檐瞬间的雨滴。
于是我奏响了我的第四个音符,伴随着天空海洋的汹涌,我的音乐被淹没在它的轰鸣。
第四章。我独自奏响我的小提琴,水一样漫长的乐句推动你的身子向更远的彼岸进发。你被埋葬在我的窗前,一棵新栽的小树下。我整日地坐在窗前,向你的方向望去,但看不见任何你的印迹。你仿佛一场梦里的朦胧,我们的幸福仿佛从未存在。
而今,小树已经参天。我在你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摆上一瓶还剩下一半的葡萄酒。远方响起隆隆的雷声。那是我们多年未曾面见过的暴风雨。我倚靠在我们的树下,如同你当初依偎在我的庇护下。
我的艺术注定无人知晓。酒馆已经被吞噬在暴雨的喧嚣之中。我的尸体沉没在大地的海底。与世界融为一体的快感如同魔鬼一样伴随我永恒。但我不会恐惧。因为我的轮回亦是永恒,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东西能从无尽的暴雨中将我解放。我因而拥有世上最为幸福的心。
那女孩,在这轮回里多看了我一眼。如同我那早已埋在树下的妻子,生前温柔而平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