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塔今天穿的是连衣裙,外面披着校服外套。淡蓝色的一袭连衣裙和她的鲍勃式短发并不怎么相配,但她就是穿了。她从桌椅间的过道过来时,我猛然发现连衣裙太大,在灰色调的地板和腐朽气息的木桌之间显得太过耀眼。她有几分拘束,右手不住地往脑后摸,检查发夹是否松动。
“嗨,海伦娜。”她小声说。
我抬头看她,白炽灯逆光下,她颊边亮得发白。相衬之下,眼下的那抹有些浮肿的桃红显得格格不入。她一定昨晚哭过。她要见不到我了,我要见不到她了。学校每天都会通过随机抽签的方式决定让一个学生退学——在零点时,那串代码开始运作,伪随机数拿着镰刀,精准地砍中一个人。在白天六点,那个人的名字会被公开在荧屏上。
我和玛尔塔家很近,上学也一起走。我还记得昨天路上有卖冰激淋的摊位,那个摊主阿姨好久没来了,据邻居说是感冒。昨天我们见到阿姨时都很惊喜,我买了草莓口味,她买了抹茶甜筒。一边谈着女生间的话题一边闲散地散步,到校门口我们恍然看见了荧屏。天蓝色的“玛尔塔”,奶黄色的“玛尔塔”,彩虹色的“玛尔塔”;正楷的“玛尔塔”,宋体的“玛尔塔”,仿宋的“玛尔塔”;初号的“玛尔塔”,五号的“玛尔塔”,小五的“玛尔塔”。保安看看墙上玛尔塔的照片,又看看我们,说:“噢,玛尔塔,今天轮到你退学了,今天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走吧。”
玛尔塔一定哭了,她不能没有我,我不能没有她,不然,又何以解释她眼下的桃红呢?
没有人喜欢分离。我以前有个朋友,她每认识一个人,就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当朋友,若点头——事实上也没几个人会摇头,哪怕只是开玩笑——她便开始计时,在标准的一百天后,就决绝地和他绝交。我和那个朋友认识了一百天,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她疯了,疯了的时候拼命拿着记下所有朋友名字和天数计时的本子,一个个找之前绝交掉的友人。我不知道她和我绝交时她有没有痛苦,她从来不表现出来,好像自己对人际交往很有自信。不过后来我知道她是痛苦的,因为她疯了——她不仅疯了,还想去找回些什么。
没有人喜欢分离,尤其是面对命运。
玛尔塔的蓝色连衣裙有刚被熨过的气息,束腰处的带子看着有些硬,想来也是没穿几次。我印象中她没有穿过这件衣服,也许有,就算有也不多,不然我总会眼熟的。她坐到我腿上,双臂环绕过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们的左脸相对,她则玩弄起我的头发。
玛尔塔说:“海伦娜,我一直想有你这样的长发。”
我说:“你短发也挺好的啊。”
玛尔塔哀伤地笑着:“不要,我要留长发。”
我也腾出一只抱她的手去摸她的短发。她甩头避开,小声嘟囔着:“别碰,怪痒的。”
我低声嗯了句,如蚊子远去。她也不说话,梳我长发的频率越来越低。我能感受到她在为了梳而梳。我们没有话了,我们有好多话想说,可我们都有精神洁癖。那些话语都太刻意,应该等到久别重逢时再说。
有一次,那串代码选中了“杰克”,校内叫“杰克”的有十几个人。那天保安端着十几张照片,把每一个杰克都拦下,命令他们第二天把东西收拾走。家长们说,每天只能选中一个人啊。保安说,不,每天只能选中一个名字,名字代表着很多东西,代表内心的呻吟,代表父母的诅咒,那些有着一样名字的人,其实本就是一个人啊。
有人不甘心这样的审判,想要改名,但是时间太短,太短了。
我知道逃离这个命运的方法,只是我从来都没有说。那些被抽中的人与我无关,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学校。也许昨天在草坪那里挠橘猫下巴的女生明天就会不见,也许那个在下楼梯时摔倒还咯咯傻笑的男孩的名字会在一周内以魔幻的方式出现在荧屏。他们与我无关,我只想保留着这个方法,等到今天,等到被命运击中的人是玛尔塔。玛尔塔,我的玛尔塔。
玛尔塔从我身上要起来,带着哀怜的神色望着我的眼。她说:噢,海伦娜……
我说:“不要说话。”
右手揽住她的腰,她踉跄着倒下,臀部压在我大腿上。我双臂从她身侧绕过,剥下她的校服外套,铺在课桌上。她惊讶着:“海伦娜,你要……”
我说:“不要说话噢。”
闭眼,唇碰上了唇,我的舌头轻轻触碰她的牙齿。对面迟疑了一会儿,上下牙也微微打开。她的舌头轻轻动着,犹豫不决。我没有马上把舌头伸过她的牙关,而是倾过头,倾斜三十度,让两人的唇贴得更紧。右手从她背后爬上她的左颊,我冰冷的手感受到她发烫的皮肤。左手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提起,食指刮着耳根。
我的舌尖感受到她的舌头。热乎乎一团,粗糙不平的质感。
双手摁着她的背部,我更紧地贴上。嘴唇也进了她的嘴。她有些反抗的意愿,但是我呜咽着说:“不要说话。”
我的整张脸都被吞入,而后到了脖子。她的舌头挠着我的脖。我初中同桌和我说,男人不能被碰喉结的。她有次想要碰,男友直接勃然大怒,不过之后也向她道歉了,说是她没有打声招呼就来碰太危险了。那个男生是个好人啊,又温柔又善良。我和同桌在一个寝室,他也经常给我们整个寝室送糖果和奶茶。那次他是真生气了,不过之后也好好和她道了歉。同桌也低下头说不知道男生的喉结那么敏感。但是女性没有喉结。玛尔塔的舌尖抵着我脖子时,我感到空前的放松。只是,我不可能再说出话来。
吞到我腰部时,每前进一寸,她牙齿和舌头都让我发痒。我不能动,那会伤害到她的。玛尔塔,我的玛尔塔。长发还那样胡乱地披在外面,头发的味道一定不怎么样。洗头发时总有头发飘进口中,黏黏的手要拿总也拿不掉,擦干手吹头发,吹风机的热气让长发的一稍更急切地在口腔内来回磨动。单是一根头发就这样了,那一整头的头发呢,玛尔塔没有说话,她会感到难受吗?想到这,我心如刀绞。只是我再也问不出话,我也没办法再听到她的回答。
那时候她就不再是玛尔塔了,而是海伦尔塔。她还会喜欢抹茶味冰激淋吗?她还会喜欢生日蛋糕味的奥利奥吗?她还会和以前一样喜欢跳舞吗?她还会在手账上抄现代诗吗?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更像我,还是更像玛尔塔?我意识逐渐沉沦,暗红色的腹腔,颤动的器官壁,我深潜于她腹中,直到整个人都躲进去,像婴儿沉沉睡在母亲腹中,我安然地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