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者之图书馆,某个书架旁,两名男人席地而坐。
“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其中一位抿了一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在漫长到失去时间概念的旅途中,黑荆棘,这种只有在图书馆才能喝到的酒一直是唯一能够慰劳他疲惫灵魂的东西,就像久经漂泊的海盗上岸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奔向酒馆。
另一位, 名为乌木的归档员瞟了他一眼,站起身在旁边的书架上细细搜寻着,最后抽出一张泛黄的牛皮纸回到男人身边。“有。克里莫•席尔死了,十五天前,这是他的墓志铭。你可以看看。”
“克里莫•席尔?那是谁?”
“在东15E号书架安家的那个,你是见过的,还给他写了一首诗。你不记得了吗?他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
“……记得当然是记得的,只是……有的时候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呼喊,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喜怒哀乐,自然也就会忽视他们的存在。这病近些年愈发的重了;我甚至不敢写诗,生怕写出来的东西只徒然充斥着无用的悲悯。”男人灌下最后一口酒,忧郁地放下酒杯。“我这次是来告别的。以后,大约是不会再来了罢。”
“来不来又不是你决定的;也许下一秒你又会踏进这里,而我刚把酒杯收走呢。”乌木笑出了声。
“不,不会了。我已经和殇灭说好,他会给我留一个位置的。”
“殇灭?他……反悔了?”
男人摇头。“是我反悔了。我曾以为心诚就可以无所不能,但……第一个十万年我遗忘了我的妻子,第二个十万年我遗忘了我的后裔,第三个十万年我连自己是谁都遗忘了,只余下一个吟游诗人的名号……”男人瞪起眼睛,仿佛要在图书馆那无穷高的穹顶找回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中遗忘了的一切。“现在的我,还剩下什么呢……”
“你有你的诗啊。”乌木反驳。
“诗么。”男人又倒了一杯酒。星空般的酒液微微荡漾着,映出彼时他的影子,在黑暗缭绕的大地上弹唱。阳光冲破云层降落到他身旁,泣血的人们擦去泪水,笑着应和他的诗篇。那以前他不过是一位学者,学识不少但有限,他所见的一切仅限于王都和王都周边百里的土地。
可他觉醒了。一场恶疾唤醒了他。他看到一条道路,无穷无尽的人们沿着那路走进散发白色光辉的大门,身着褴褛的衣衫,神情麻木到似乎任何事都无法让他们转一下头。空洞,冷漠,仿佛一片提线木偶。
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上前,向路旁的三位死神发问:“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饿死的,病死的,无故被杀的,还有很多。”一位兄弟回答了他,用他那收割灵魂的长镰刀示意路尽头的黑暗,“过去,现在,未来,每一天都有无数灵魂因各种各样的苦难死亡,我很难说尽。”
他无言。他的身躯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七天,他也在路旁立了七天。当第七个午夜的最后一声钟敲响,他的躯体终于咽气的时候,他转向那三个兄弟。
“来赌一局吧。”
他不觉得自己会赢,因为他既没有精湛的技艺,又没有过往赌博的经验。他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因此,在大获全胜的时候他和三兄弟一样惊讶。
“好吧,你想要什么?”一位兄弟问道。
“光,我要光。”他回答。在某种意义上,他比那诡诈的老人更加贪婪:他要让整个世界浸润在永恒的、不灭的希望之光中,无所不能的死神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他们可以给他一些别的东西。
于是在学者死后,第一位吟游诗人拿起他的七弦琴,从死者之国回到了人间。他在大地上弹起曲子,木石便和着曲调跳起舞蹈;他在星空写下歌谣,星星便被他感动,震颤着流下泪水;他在人群中唱起诗篇,人们便重新拾回笑容,与他一起以诗人之名传扬爱与希望——
本该如此。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撕开的黑暗又重新覆盖了天空呢?他想不通。又或者,他只是不想去想,害怕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他行走了几十万年,歌唱了几十万年,所留下的,不过是被时间和记忆扭曲变形的诗篇,还有一群因他而流浪的诗人。他收获了什么呢?精神的满足吗?物质的享受吗?
他不禁又忆起那一天,三个兄弟终于被命运玩弄后,对他所说的话:
殇灭说道,“我赐予你悠久的生命,然而作为代价,你必再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爱着你的人和你所爱的人。”
劫灭说道,“我赠与你优美的歌喉与能踏遍世界的双足,然而你必不停辗转流浪于世间,每一天都不得停留。”
俱灭说道,“我赠你不朽的七弦琴;这是你应得之物。然而我也诅咒你,诅咒你必将被自己的梦想所背叛,你必将被孤独和迷茫蒙蔽双眼。”
而今,三个诅咒皆已应验。只剩下他,他不朽的壳,还有——
“嘿,想什么呢?”乌木举起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确认他的眼睛重新聚焦后拿起了酒瓶,“以前的事就别想那么多啦,人啊,还是得活着,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不是?来,继续喝,把那些不开心的也忘掉……呃……”
他拍了拍瓶子,没有一滴酒漏出来。看到这景象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长时间的席地而坐让他的腿发木,不过他现在可没有心思去管这个。
“永远倒不完的酒终于也倒完了吗?那么我也该走了。”
“不可能!等一会,再等一会……”乌木一边锤着瓶子,一边咕哝着。“倒不完的酒怎么可能倒完……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喝酒……很长很长的时间……”
男人看着乌木,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谢谢你的酒,它让我撑到了今天。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听到这,乌木终于停止了对瓶子的摧残。“那你把酒钱付一下。”
“……”
“酒钱?你……以前从没要过酒钱。而且你真的需要……”
“哎呀,这次不一样,你这不是要走了嘛。”
“但我不带钱,你是知道的。”男人迷茫了。他不清楚乌木想做什么,不过肯定不是单纯的付钱而已。几十万年过去了,他从没向他要过钱。况且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货币什么的,重要吗?
乌木早就算到他会这么说。“那就唱一首诗吧。再唱一首。就当是酒钱了。”
“唱诗?”男人愣了一下,伸手取下背在自己身后的七弦琴。那琴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垢,似乎怎么擦拭也无法让它恢复光泽。
“是啊,看看你的琴,都已经脏成什么样啦。”
“那就……再唱一首吧。”男人闭上眼,缓缓抚上琴弦。昔日的雄心早已被时间变更地面目全非,这一次,这首告别曲,他只为两人而唱。
“对不起,老朋友,你只能再响一次了。”
于是在静谧的穹顶下,低沉的歌声陡然划破夜空。
我从无底深渊攀爬而上
见证琴弦拨弄时光
我自关外孤山扔下酒杯
伴着寒风唱起羽殇
过往的世代啊,是多么的荣光
而今皆已被埋葬
他们的尸体被蠕虫腐化
我却独自行走在西凉
看啊,那天上的殿堂
早已不再绽放光芒
曾威震四海的民族
也被时间裹挟着败亡
头戴荆棘冠冕的孤王
我询问他为何自戕
他却回答
“这是为了新的自己生长”
烈火烧入神躯和千年荣光
嘲笑虔诚永恒与旧日的王
旗帜被琉璃裱装,刀剑熔成铁汤
时代挽歌早已成为回响
天理长驱浩浩荡荡
然而我又该去往何方?
我曾迷失于时间之外
窥见一世的哀伤
父亲执起女儿的手
描绘第八十二颗星的光芒
九年的汗水见证了荣光
十五年的欢笑诉说着幸福与安详
为何旅程的终点总是遗憾
徒留黑暗、遗忘与死亡?
四个王国坠入黑夜
受诅咒者终死于人性微茫
当一对情人相隔在冥河两旁
命运啊,你为何不将他们托举而上?
纵使王国重新浮现于天亮
纵使橡树长青不再凋伤
纵使两人相聚在彼岸花旁
命运啊,你为何只让痛苦衬出希望?
星光沉进了冷夜未央
墓碑上雕刻着未完的愿望
你看着我却无法伸出手掌
命运啊,你为何冷眼嘲笑世间悲凉?
心灵像被冻结一样
孤独吞没铭记的疯狂
竖琴照不亮逝去的过往
命运啊,我走遍了十方世界
为何无法给这世间带来
一丝永燃不休的光?
我向太阳寻求答案
太阳垂泣又枯黄
我向大地请求回答
大地沉默着荒凉
我在寻找谜底的旅途上
跌倒了一场又一场
但我始终不想明白
我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直到多年以后
灭绝敲碎了我的愿望
“无知的神啊,你的野心太过狂妄
你可知死亡本身尚有一死
永恒不过是愚人空想?
不如放下一切
将竖琴交给后人弹唱”
于是我明悟了我即将退场
塞壬代我的墓志铭歌唱
我的皮囊被树下棺椁收藏
但是吟游诗人永不死亡
我会变成尸体随河飘荡
在那无穷尽的天空之上
我会沉入弱水不停流浪
带我远离所有人的心房
我会抛弃姓名遁入幻想
将我躯壳锁进一座坟场
我会拔断琴弦不再传唱
直至诗人的名号被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