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撒托斯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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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概在距现在两千年之前,费穆文明就已经开始了对这颗蔚蓝色行星的观察。他们看着这个世界从原始走向文明、从衰败走向繁荣,他们觉得十分欣慰。在这片狭窄的光明之中,他们是唯一友好的——尽管他们无比强大。

悲哀的是,这个世界很快就从繁荣走向了衰败。一切的起因只是一群被称作“蟒蛇”的东西。它们在某一时刻出现,又在某一时刻消失,大概只是一群从幻梦而来、至幻梦而去的影子。然而,它们将星球上的一切都杀尽了,从微小的单细胞生物到长达数十米的海洋生物,现在全都化作了遍地的尸骸和尘埃。

费穆文明的一名代表带来了一个原住民和一条蟒蛇。蟒蛇的身体只是一团扭动变形的黑色阴影,时不时有焦油滴落到地上,很快消失在空气中。它头顶的白色光点不断闪烁,密密麻麻排布了数十个;形状怪异的口舌时不时触碰牢笼的边缘,却被无形的墙壁反弹回去。

他的头是一颗光球,银色的环在其周边旋转。他不再观察蟒蛇,看向原住民——那人不断发抖,不敢看蟒蛇哪怕一眼。

这个原住民是在两百多年前捕捉的,他生活在文明由盛转衰的中间段,大抵是不知文明后期是如何死去的。那时的文明已经拥有了自由控制正反物质湮灭的能力,这意味着他们早就应当展开星海航行。但显然,他们没有。同时,从未见过蟒蛇之形象的文明原住民甚至在反复删去了记忆后仍频频在靠近蟒蛇时浑身颤抖,这令代表十分诧异。

“你好,我是费耳修斯,是带你来这里的人。你所在的文明已经毁灭了,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在这里生活直至死去。”

在又一次记忆抹消之后,代表将原住民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与蟒蛇隔离开来。此次他没有发抖,只是呆愣地躺在床上,对代表的声音充耳不闻。代表频频向他问话、招手,他却始终沉默不语,用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

后来,原住民回到了那个休眠舱里,仍然挨着放着蟒蛇的笼子。果不其然,一来到了这儿,那个原住民就开始剧烈颤抖,瞳孔也变得不再无神。代表连忙向他说话。

“我不……不要……带我离开这儿……”原住民表情狰狞地说,他似乎很痛苦。

但他一离开蟒蛇的身边,他就又一次变成了“植物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代表最后终于放弃了,将他继续冷冻,打算再冷冻上两百年。反观那蟒蛇,已经多日未进食,却仍然在嘶吼、挣扎,尝试脱离这力场牢笼。周边的电磁场构成了厚厚的墙,纵使是一颗小行星砸落都难说能穿其而过,更别说这条蟒蛇了。

费穆文明是个把自己封锁在笼子里的文明,和这蟒蛇并无本质上的差别。只不过,他们是作茧自缚,而蟒蛇是身不由己。他们在这个文明所在的星系及周边几千光年的区域内建造了球状的信息屏蔽网,这一工程耗时足足三万年之久。这些信息屏蔽器将这片庞大的太空区域变作了一个“空洞”,其中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星光。

在将文明的物理学推进到了极限之后,他们无法向前了。尽管他们能够随手消灭恒星,甚至能通过搬运恒星和加速坍缩进程来迫使高密度天体诞生,但他们确实已经止步不前了。

宇宙最终将会迎来灭亡,而他们的文明无论如何都面临着最终毁灭的命运。无论是宇宙里未知的危险还是时间的命运,都会迫使他们尝试自救。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渴望得到进步。

“蟒蛇……到底是什么东西?”代表不由得如此思考。

它或许只是一道出现在文明历史中的幻影,此刻却无比真实。它带走了一个在费穆文明的怀抱中成长的幼年文明——来无影、去无踪,不符合他们知道的一切规律。


亿万的精明科学家对一条蟒蛇展开了长达五百年的研究。蟒蛇能够吃下绝大多数物质,它的身体会随进食而逐渐变大,但没有证据表明它能利用物质中存在的任何能量。它每天都活力无限,永远扭动着躯体,从不停歇。

每一名科学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提出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实验提议,从未重复过。在某一天,一个叫古伊的科学家提出了通过蟒蛇的组织进行光学实验的建议。实验如火如荼地进行,直至他们在一张烘干、变硬的组织硬块上进行了一次堪称荒谬的实验。那或许起源于一次不切实际的幻想。

“开始吧。现在打开一号灯,把紫外线放出来。”

古伊为指导,其余的智能机器人和科学家皆是助手。平坦开阔的实验场地上摆着能够发出各种光线的灯。这些形如手电筒的照射灯镜头上包着一层熔化、重塑的“蟒蛇身体组织”。这种物质被加工为一种很有韧性的透明薄壳,事实上,这只是一些自始至终都没有活性的聚乙烯材料而已。

在此前,他们还尝试观察了蟒蛇身体组织的内部情况。它的身体组织成分只有碳、氢、氧,其中的主要化合物是水和聚乙烯,而碳大多以单质形式存在,这使得蟒蛇的身体是黑色的。无论如何,它的体内没有任何理应存在的器官。没人知道它是如何活着的。

一次实验报告了关于构成蟒蛇实体之原子的异常,但那件事很快就淹没在数以亿计的研究报告中了。他们说,电子的运动虽仍然难寻规律的,但它们的运动似乎没有轨迹,简直是混乱的平方。同时,蟒蛇似乎在体内实现了由能量到物质的转化——这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无稽之谈。他们所认为的宇宙终结无非两种:热寂与物质耗尽。热寂是能量在宇宙中的平衡,而物质耗尽则是指无数文明无止境的物质-能量转化导致的物质稀薄。

灯光透过整体黑色但透明的玻璃,顿时变得黯淡了许多。由于费穆文明成员们的机械身体,他们能够清晰地看见紫外线的样子。它一路穿入宇宙的黑暗虚空,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尽头。

接着是红外线、X射线——从波长的底端到顶端,从最低的频率到最高的频率,他们用了几年的时间去试验,将可能的一切光线都透过了这些薄壳。他们已经到达了科学的顶点,再也无法前进——这意味着他们无事可做。

它们从这儿离去了,向着遥远的深空以光速行进。殊不知,这便是灾难的开始。

因蟒蛇而毁灭的文明,被费穆文明的社会学家称为“蓝色移民者”。那些原住民有着一个躯干和四个肢体分支,其智慧所在之处便是顶端的那个。同时,他们一部分的身体运动还受到脊髓神经的支配,一旦那儿发生了问题,那么就会导致原住民躯体的部分瘫痪甚至全部瘫痪。

之所以称之为“蓝色移民者”,是因为他们在诞生初期的几十万年里,那些遍布大地的原住民们总是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直到原始时代的末期,原住民才终于在一些地方定居了下来——或许在河边,或许在海边。这些地方必须有足够的资源才能满足一个微小文明的需求,部落中若有几百人,那么每天所用的食物和水就几乎能够堆成小山。

自蟒蛇出现之后,他们只留下了遍布大地的建筑。在几百年里,这些高楼大厦已然被植物和动物侵占。或许再过上一千年,文明的痕迹就将消磨得好似从未出现过——整片大地上,能证明这里曾有一个繁盛文明的,只有海上漂浮的塑料瓶。

那还是在不知多少年前,文明刚刚毁灭的时候,几个顶着光球脑袋的费穆人从天而降。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大地上行走,用了数十年去搜找逝去文明的文化遗存。他们在废墟中找到了一些物理学书籍,那些记载几乎没什么错误,只是有部分冗余。

在文明死去后的167年,探索者中的其中一人在一座或许是研究设施的建筑物中捡到了一本破书。这本书虽不古老,却破损得严重:没有封皮、纸张似乎在掉页后重新粗略地钉过、部分书页已经完全损坏等。准确来说,这是一本笔记,一本来自某个早已死去的原住民的笔记。

“用这儿的语言来说……这大概是‘蟒蛇’的意思,指的是一类身体细长、无毒、直接吞下猎物的高级碳基生物。”

分析了第一页的字之后,他向着同伴说。

“他们似乎在用这个词汇指代那群黑色生物,那么我们也就如此沿用吧。这是‘蟒蛇’,一种将文明当作猎物且囫囵吞下的恐怖生物。”

于是,蟒蛇这一称呼词就沿用了上百年,直至今日。但他们后来也在笔记里解读出了更多信息。这大概是末日时,一个物理学家的癫狂之作。它记载了“蟒蛇”的诸多异常之处,最终描述了蟒蛇是如何让文明走向毁灭的。


卷一:逝者


蓝色移民者文明纪元2462年,核聚变技术在这颗行星上已然成为了烂大街的货色。人们享受着无尽能源的便利——所有的东西几乎不需要自己动手,甚至都不需要插上电线:透过空气无线连入电网的智能家居和任何设备都不需要连电线。

在核聚变反应中,质能转换效率几乎不超过1%,而正反物质湮灭时则能达到100%。在当时的实验室中已经产生了一台基于正反物质湮灭的发电机。通过捕获反物质、使之湮灭,能源的利用率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就在这一天,蟒蛇拖着漆黑的焦油尾迹、从深不见底的石油钻井中爬了出来。它的形象与洛夫·麦(蓝色移民者)《挖掘黑暗》一书中提到的某种古老生物高度重合——尽管那是基于幻想和借鉴的虚拟产物。按逻辑而言,无论在这里或是宇宙中的某个角落,出现这种生物的概率都无限接近于零。但它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这个生物吞掉了所有射向它的等离子体。它的身体像是一团蠕动变形的焦油,那些流动的黑色黏质在它移动时在空中留下逐渐分解的细小痕迹,总量却从不减少、从不增加。当他们发现根本无法通过现代枪械摧毁这个家伙的时候,他们开始使用另外的手段。

从古老的大炮一直到小型氢弹,他们试了无数次。那个生物从不死去,它流动的身体从不因任何攻击而发生变化,无论剥离多少物质都无法使之消失。没人知晓它到底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一点:至少现在,这个生物是不灭的。

文明开始尝试使用禁忌般的手段。生物的身体质量仅有300克左右,若使等质量的反物质与之接触,则将能够把生物的所有质量转化为能量。届时,无论生物有什么手段补充质量都无济于事——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同时,半千克左右的质量在地球上湮灭是完全可行的,仍然在可承受范围内。

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

当反物质炸弹与“蟒蛇”接触之时,它的身体淹没在热浪中,最后被冲击波撕成了看不见的碎片。指挥部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所有人都在呼喊、大笑、互相拥抱,因为他们总算摧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不灭生物。它似乎就这么消失了,一切回归了宁静。

异变,是在宁静后的第33天开始的。摧毁“蟒蛇”的地方位于这颗星球上最高的高原上,而那座高原的海拔在一个月内降低了足足3000米,在这一天停止减少;同时,不知为何,第一台正反物质湮灭发电机在当天清晨突然爆炸,将整座实验室完全汽化。当时的电磁场约束器仍然完好,一切能量供应完全正常、各项参数毫无变化。

那还只是个开始。随后,原来能够运转的各类机器突然停止了运作,无论如何都没法让它们重新启动。无线输电塔全部停止,全球陷入大停电。

全球的停电持续了足足十年。这使数不尽的原住民因缺乏工作能力而死去。大街上满是饿殍,几乎见不到什么活人。尽管如此,仍然有些有能力的人存活了下来。在这个失去电力就全面停摆的智能化社会,他们走在大街上,穿梭于楼房和车辆之间,从空无一人的店铺中搜寻物资和食水。

世界末日,大抵如此,至少文明的发展进程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大停电过后,一部分电力恢复了。这些电力来源于由人工建起的火力发电厂。他们燃烧煤炭或石油分馏的产物,将能量接入电网,重启了无线输电塔。不过这些电仍然是杯水车薪,因为全世界现在每秒就能用掉一千克物质转化成的能量。幸存者们留下了一座电塔,那儿变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工厂。用蒸汽、水力产生动能的原始机械装置解决了许多麻烦。

在一天晚上,巨大的采油机将石油从深井中提取到地面上。一辆古老的、以柴油机为动力源的油罐车将油运往新建的石油蒸馏塔,从中提取出柴油来。他们被迫将科技降回几百年前,用击发火药的枪支与游走在城市中的野生动物战斗,以及从它们身上获取肉类。发电机的轰鸣声响彻在夜空中,将滚滚浓烟排向天空。

一个幸存者坐在路边,手里拿着一瓶用粮食酿成的酒。他喝了一口,又望向天空,眼中满是惆怅。过了一会,他拿出再也无法自动充电的手机,对着月亮拍了一张照片。

在手机内置照相机发出了音效之后,他听见了一阵黏液滴落、滑行的声响。

文明的重建在后续的三十年里停滞了。

从世界各地的所有石油井中都爬出了蟒蛇。它们将世界涂抹得漆黑一片。因为无法摧毁它们,人们变成了蟒蛇的食物。它们张开嘴,粘液撕扯出一个大裂口,将人迎面吞下。凡是进入其中的人也不知去向,就连质量本身都不复存在了。

世界上残余的人们大约有一亿人,其中有半数死于蟒蛇。他们最终躲在一座古旧的地下堡垒里,外面则围满了蟒蛇。在这段黯淡无光、乌烟瘴气的日子里,又有接近半数的人死去了。

最后一批人死于现实的“摊牌”。一切的异变早就开始了,只是在如今达到了峰值。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物质结构,于是开始崩溃、死去,变成满地的细小尘埃。他们甚至毫无痛苦,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在事实上“从未活着”。

当世界上所有的“蓝色移民者”都不复存在之后,蟒蛇们爬回了石油钻井,同样消失不见,其中的一条则是被费耳修斯带走。这便是一切的开始。自始至终,文明灭亡的起因和结果都被埋葬在星球的地表之下——那些石油之中。

“费耳修斯先生,这是研究的最终结果。我们大致确定了‘蟒蛇’到底是什么,请您过目。”

他是科学家中最有名望的一个。他带着信息卡而来,交到费耳修斯手中。这令代表十分怀念,因为早在千年以前,他和这名科学家一样。现在的研究者们为了取得突破而工作,却从来没有过结果;当年的他为了明确引力和电磁力的关系而工作,最终将其统合。

但他在离开岗位之前说过一句话:“我总感觉……物理学中好像缺了点什么。”

费耳修斯用他的机械大脑耗费了几秒的时间回忆过去,随后接过信息卡,对那名后辈表达了尊敬与感谢。在科学家代表离开之后,他将信息卡插入接口,开始细细查看起来。不久后,他明白了答案——已经很久没有激动过的他,机械手指竟在微微颤抖。他想起了一位朋友的研究成果——“门”。

那是一种将物体点对点转移的科技,以二维的平面呈现在宇宙中,通过引力和能量将时空弯曲到极限,并且进行折叠。空间没有厚度可言,在无数次折叠后,它的“作用面”厚度仍旧为零。这是基于曲速引擎的移动技术,能够瞬间完成点对点的物质转移,其速度甚至达到了每秒三千光年。

“真是大胆……堪称天马行空。竟然连这种东西都能想得到……果然,保留了‘干扰随机性’1的机械大脑真是有益于发展。”费耳修斯自言自语着,语气竟愈加兴奋了。


邦多尔多居住在遥远星海的彼端。那是一座悬浮在太空中的三棱锥形空间站,围绕着一颗气态巨行星做着公转和自转。它的表面漆黑一片,涂满了最黑的油漆,能够完全隐藏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下。

飞船跨越深空而来,停靠在建筑的表面上。顶着光球的费耳修斯走进了这座太空金字塔。

他被这位许久未见的友人热情地招待了。邦多尔多也顶着一个光球,这是曾经为费穆文明作出巨大贡献之人的象征。自从退休之后,邦多尔多就开始在宇宙间旅行和隐居,甚至有时跑到信息屏蔽网之外去。这座巨大的金字塔实则是一个移动要塞,它能够通过曲速航行在宇宙中自由移动。

“真是好久不见,费耳修斯。”邦多尔多与他握手,并带着他一路走进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宽敞、明亮,老式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令费耳修斯觉得有些刺眼。邦多尔多张开双臂,露出胸前的机械:“看呐,多么美妙,这就是我的研究成果。”

“研究……成果?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社会学……心理学……还是哲学之类的?”

“都没有,我钟爱物理学,那是万物的道理。这是物理学的造物……一座房间,我所热爱的房间。我每天在里面吃、喝、睡,乐此不疲呀。”

费穆文明的人没有表情,他们也从来不用吃、喝、睡,也不会感到疲劳——只要电力充足。那句“这是物理学的造物”令费耳修斯更加怀疑了:或许邦多尔多真的因深度研究而令自己精神麻痹,从而开始对其它的事物感兴趣。那句话大抵是有些哲学意味的——既然万事万物都起源于物理定律,那么从一颗原子到一个宇宙不全都是物理学的造物吗?

“你一定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不是吗?费耳,你现在是一个社会学家,已经无法在物理学上精进了,你自然不明白我所说的。”

邦多尔多从柜子上取下一个直径半米左右的圆球。它的表面是一层镜面,反射出白色的光,似乎由纯金属打造,但看起来十分轻巧。他将球体捧起,用机械手指弹了一下。

“邦!”

这是金属交击之声,很符合逻辑。费耳修斯一时没能理解他的动机,却见他又从架子上拿起一块表面焦黑的石头,在球上用力敲了第二下。石块微微开裂,他用力一攥就将其捏碎。而费耳修斯则是愣在原地——那只发出了石头被敲击的声音。以石击铁,金属之声必然很响,可只有石头发出了碰撞声。

“别问我这是什么,只要你能判断出来就好。”邦多尔多把捏碎的石头和球体放在柜子上,带着费耳修斯离开了房间。

在二层,费耳修斯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闻所未闻的建筑。那是一个直径超过千米的巨大圆环,由许多部分相互连接而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邦多尔多则是很快给出了解释。

“这是‘粒子加速器’。自从我将我家改成了零点能发电之后,电力多得都要冒出来了,我就建了这个。你看怎么样?它能将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不过需要很多能量,但那很容易。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看的,跟我去看看别的吧。”

还没看几眼,费耳修斯又被邦多尔多拉走了。从底层到二层、三层直至五层——移动要塞的尖顶之处,他们没有下过电梯。二人始终沉默不语,虽曾经共同工作、交流百年,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当电梯的光圈停止相对运动之后,大门打开了。随着五层的景象映入眼帘,费耳修斯不由得愣在原地。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成果。我称之为‘命运终点’。”

那儿摆着一口大缸,是半透明的。而它或许也不是缸,因为它或许只比山峦小上一些。缸中盛满了黑色油状物,几乎吸收了所有光线,在二人脚步产生的振动下缓缓流动。费耳修斯的传感器向他报告了一些刺激性的气味——或许是某种有毒的化合物,是从这些油里挥发出来的。

费耳修斯现在对于黑色、有粘性的东西十分敏感。他看向那些东西,不由得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联想。而邦多尔多很快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是石油,一种古老的混合物。这是生物的最终命运。”邦多尔多说。

“可是……为什么?”

“你相信引力吗?”

邦多尔多没有回答费耳修斯的问题,只是问了他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引力是四大基本力之一,其大小取决于物体的质量,也同样可以通过电磁力转化而来。万事万物皆有引力,就连现在站在这里的二人都有着引力,叫费耳修斯如何不相信?

“费穆文明在曾经为了实验而创造了许多黑洞,最后甚至将它们融合为一个更大的黑洞。那个黑洞在绕着仙女座星系的中心运转——而你们将文明的主舰队安置在那里。即使你们距离黑洞足够远,它的引力仍然能传递到你们那儿,因为它的质量实在太大了。虽然文明有办法将黑洞摧毁掉,但若是放任不管,它总有一天会落入星系中心。”

未等费耳修斯说话,邦多尔多又继续说了起来。

“黑洞的引力是这世间最大的,而在引力越大的物体周围,时间就会越慢。你在那儿才过去几千年吧?可是我已经在这儿流浪不知多少年了。”

邦多尔多背过身去,没再看费耳修斯一眼。二人本没有表达出任何感情,费耳修斯却大概听出了邦多尔多的意思: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现在实在是无知。

“这就是所有碳基生物的宿命。宿命,就是变成石油。”


“你要这些石油做什么?”

邦多尔多抚摸着缸壁,说:“其实并没什么用。在化学能时代之后,石油失去了作为燃料变为能源的价值。现在你们拿它做什么?”

“大概是做成化工产品,用来当批量化材料吧。”

“是啊,就像你说的。费穆文明的批量材料由高分子聚合物变为塑金2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现在就连塑料都淘汰掉了,石油的需求量也就大大降低了。我记得在……呃,记不清的时候,那时一单位原油能做成化工产品的质量都占不到百分之一吧。”

“你也打算做成化工产品吗?”

“对……我可以拿给你看一下。”

他从旁边墙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大概十厘米高的塑料模型,丢给了费耳修斯。那模型十分精致,除了塑料自然还有其它材料。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大抵与“高级碳基自养生物”3同根同源。它上面覆盖着一层“树皮”,摸起来光滑中带着些许粗糙,就连凹陷和凸起都做得栩栩如生。它呈圆柱形,下半部分有几根很粗的根须蔓延开去。

费耳修斯怎么也没想到邦多尔多所说的“化工产品”竟然是这个。他竟然用那些高分子聚合物做成没有“意义”的玩具,这令他无法理解。他并不是认为玩具和娱乐项目没有意义,只是觉得邦多尔多这个狂热之人不大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见费耳修斯不知第几次愣住,邦多尔多说:“这不是你以为的玩具,这是用来纪念上一个死去文明的东西。我在这儿观测了他们四千多年,从他们开始使用金属工具直到文明结束。当时他们已经建好了飞船,准备离开母星了。”

蓝色移民者文明从使用金属工具直至死去用了一万多年。不难看出,这个“植物”文明的发展速度堪称技术爆炸。邦多尔多打开了空间站墙壁上的窗口,从这里看去,远方有一颗苍白的星球。它在气态巨行星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不堪。而且,它还惨不忍睹:整颗星球只剩下了零散的巨大碎块。它们随时间流逝不断聚集,变为了一团漂浮的小行星群。

“当时有一颗黑洞掠过了这儿。我尚且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绝对是一个质量很大的天体。它从行星表面擦过,行星就被它撕成了碎块,一个文明也就这样覆灭了。我还观察到了物质喷流的闪光。那很壮观呐……当时有个叫佩兹的小子,我着重观察了他。他是唯一察觉到危机的,在那之前根本没人在乎那玩意儿。于是我照着他做了这个模型。”

邦多尔多同样见证了文明的兴衰,甚至比费穆文明在这几千年里所做的还要多。而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令费耳修斯震惊不已。

“你猜怎么着?我观测了足足482个文明的兴衰,甚至在暗中改变了某些文明的发展路线。于是他们全都灭亡了,除了像这种就连母星都没了的家伙之外……这些碳基生物文明全变成了石油。无论是怎样,无论有什么干扰,即使我将地层结构改变,甚至在岩石中掺入阻止化学反应发生的物质,那些东西最后还是以我想不到的方式变成了石油。所以我说,变成石油就相当于文明的寿终正寝,为下一个文明铺路……”

“事实上我有其他的事情想找你,或许是物理学上的问题。我们在物理学上遇见了‘未解之谜’,而你是很有希望能解开这个谜题的人。”

费耳修斯的一句话打断了邦多尔多的陈述,甚至令他僵立在原地。直至半晌,当费耳修斯绕着五层的窗口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时,他才回过了神来,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

“真的。”


“古伊,你还记得光速的精确值是多少吗?”

“你怎么忘了这个呢?是299472786单位每秒。有什么问题吗?”

古伊正在工作,他的助手却向他问了一个大多数科学家都不会问的问题。机械大脑通常会将这类只需要记忆的东西背得一字不差。

“但是它出问题了。现在我把光速套进公式里算出来的是错的,测量和计算的结果不一样。”

“你试了几次?”

“大概三万多次,结果都一样。”

听完助手的话,古伊去实验室检查了仪器。果不其然,在他使1微克反物质和1微克正物质在真空中发生湮灭后,仪器的测量结果和直接使用公式计算的结果截然不同。尽管那只有些许偏差,但它确实是真的。

“在那以前,这个公式都没有出过错吗?”古伊开始发问。

“一直都没有。光速恒定……除非光速发生改变,但那不可能。所以我建议您亲自测一测光速。”

过了几天之后,光速的测算结果出来了:299792458单位每秒。巨大的偏差令古伊的显示屏漆黑一片。

蟒蛇仍在笼中嚎叫,它将自己的身体撕扯成无数小块,又重新拼合。那些发亮的眼点随着身体扭动,或许在观察四方。当它看向大门时,一个从未见过的“光球人”走了进来,并打开了电磁力牢笼。

当它认为自己自由了的时候,光球人猛地加速,一头扎了过来。蟒蛇不再发出叫声,它静静地吞噬着这个光球人,直至他完全消失在黑色焦油中。

虚空中,这个“光球人”开始回想曾经的事——

“老师,您学识那么渊博,可否告诉我宇宙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们从何而来、向哪里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面对邦多尔多这些令人哑口无言的问题,他的老师只好敷衍着说:“宇宙的最终目的就是使生物掌控它、拯救它。既然宇宙会熵增直至热寂,那么它一定很想活命的吧。”

幼年的邦多尔多热爱数学和物理。他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天才,仅仅在二十多岁就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大科学家。然而,他老师的话却在他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宇宙的最终目的是自保;生命从宇宙而来、向宇宙而去;生命的意义就是拯救宇宙。

后来他又有了新的老师——那是一位堪称学术界泰斗的人物。在科技急速发展的当时,他已经得到了机械身体,变得不老不死。在那之后,他一直活了一百多年。当时的他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与二十五岁的邦多尔多畅谈,几乎是忘年交。

“先生,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同时也有一个问题。您能帮我解惑吗?”

有一天,邦多尔多找到了他。他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孩子,什么问题?”

“既然宇宙从一场创世纪大爆炸中诞生,那么最初的质子和中子是如何形成的呢?”

宇宙的起源在那时已经得到了创立,他们甚至是在飞船中交谈的。这里有人造重力和生命循环系统——无处不凸显着科技的发达。可这样一个问题却令老教授愣住了:对啊,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个问题仍然困扰着整个物理学界。人们公认的真理是:质量可以转化为能量、能量不可以转化为质量。但理论又证明,当这样一个密度无限大的东西爆炸之后,首先产生的一定是能量。而今天的宇宙里反而是质量占了主导——充满宇宙的能量哪去了?

因为“无研究必要”而留下的盲点令他的求知欲望熊熊燃烧。他夜以继日、从不休息,几近疯狂地寻找着答案。直至有一天,反物质在他的实验室里发生了爆炸。在最后发现他的时候,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与他的宅邸已经变成了一堆看不出原形的废铁。

幸运的是,他的研究成果早已上传到了信息世界。在一个被军事加密过的网站中,邦多尔多找到了那些资料。

在他得知自己的“第二父亲”死去之后,他竟没有半分悲伤,即使在他得知老教授将自己列入财产继承人时也仍不觉得悲伤。老教授的子女都已经死去了,改造为机械的特权只是他的,而无法遍及后代。直至邦多尔多睁开了电子眼,挪了挪机械腿之后,他才意识到老教授对自己的重视。

但他悲伤不起来。他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无法产生感情的人,尽管他并非绝对理性,但一切都会驱使着他变得绝对理性。当他对生活和科学麻木,他将会漠视一切,只为自己的事业奋斗。到那时,他就变成了他名字的样子。

他在某天打开了那些研究成果。首先进入他眼中的,却是一副立即覆盖了全息投影屏幕的脸。

“邦多尔多,你好。我早就猜测到我会死——因为我用超级计算机算过了。它计算了世界上每个原子的运动轨迹,最后追根溯源,这些变化会导致我在这一天死去。这个宇宙,是连续的。它不存在随机之处,就连熵增都只能令原子的有序运动加快。我觉得这不正常:宇宙需要随机,否则我们的诞生和逝去都是已确定的。而接下来的研究成果可以说只是我的臆想,因为那些东西尽管逻辑自洽却无法证实和证伪。如果你想继续前进……那么道路已经打开了,接下来只要继续前进就好了。只要脚步不止,道路就会继续延伸,直至永恒。”

他没有流泪,因为无法流泪,也无法悲伤。他不再看屏幕,直至教授微笑着的脸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资料里记载了些许有关宇宙的“幻想”。之所以是幻想,因为那些事情完全偏离实际。邦多尔多却不这么觉得。

老教授说,宇宙曾经是无序的,不知为何变得有序;同时,在创世大爆炸初期,能量是能够转化为物质的。但不知为何,现在的宇宙变得完全有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创造出当时的条件用于对质能转换进行逆向工程,也无法创造出真正的随机算法。

在最后,老教授留下了一句话:“物理学中或许缺了点什么,这就要留给你去寻找了。”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前方的道路已经开启了。邦多尔多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停歇,只要不断前进就好了。若是如此前进下去,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有序的宇宙与自己融为一体。黑暗之中,有光在前方闪耀。


“邦多尔多呢?他进来了吗?回答我!”

费耳修斯抓着保安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当保安颤抖着手指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时,费耳修斯立即松开了手,向着那里飞奔而去。他撞开了大门,却没能看见蟒蛇和邦多尔多。

他站在原地——直至远方的落日将光芒照射到他的身上。直至那时,他的身体化成了粉尘,随恒星一同熄灭。

……

看着不断变动的光速数值,古伊陷入了绝望。昏暗的实验室中仅剩他一人在拨弄着终端。

许久过后,他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当他发觉已经过去了很久之后,他关闭终端,看向房间之外。外面一片漆黑,看不见半个人影。走廊里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本来人来人往的地方此刻安静得诡异。整个太空站听不见其它人的声音,或许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

古伊开始四处寻找人迹。他们的存在迹象明明无处不在,却没法通过这些东西证明他们的存在。纵使是在月亮上留下的脚印,此时对比之下也只是在巧合下形成的小坑。他的机械体没有失去情感,甚至用了一些程序来进行模拟,这导致他开始感到恐惧。

他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脚下发出了“嗤嗤”的响声。金属地面上铺着一层沙尘,他将其捡起,发觉这是细小的钛粉末。

古伊回过头去,然后走进了黑暗里。随着一阵粘液开合的声响,他不见了。

窗外的星空正在扭曲变形,一片灿烂的、蓝色的璀璨光芒照射了进来。星河正在变得模糊、变成漩涡,将爆发的恒星、撕裂的行星显现了出来。宇宙在尖啸,或是在安然睡去。不知有多少文明在远处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星下灭亡,不知有谁看见了那燃烧得扭曲变形的高塔。

宇宙将在新的光中沉睡。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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