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嫁衣
评分: +46+x

谨以此篇,献给最爱的人。

——左在存

红嫁衣

村庄

在一个黄昏,鸟儿尚未归巢,落日仍有余晖,他来到了这个村庄。

在荒山野岭沿着依稀可见的脚夫小径行进了两天一夜,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人类的迹象。

尚未翻过那个山头时,就已经望见了那带来希望的袅袅炊烟。两山之间的谷底,蜿蜒的小河边,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馨与祥和。

村民热情好客,这在他数十年的游历生涯中也是极少见的。村长家的款待让他一度产生了“不如留下吧”的念头。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软弱的想法。生于旅途,长于旅途,无父无母的他,一切都是在旅途中得来。这种人,没有根,也不会有。

晚宴上,他很快便于村民们打成一片。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深知这种事的重要性和诀窍。他在旅途中的故事多如这山谷中的每一棵树的叶子,精彩的故事正是这种闭锁的小村庄的村民所紧缺的。用故事作为货币,他购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亲近。

正如它给人的第一印象,这个村子已经数十年没有与外界有直接的交流了。村子的风俗古朴,人们的行事准则也大多十分正派。不存在心机,不存在黑暗面。这个村庄不允许污浊的事物苟活。他一般这样形容这种地方,干净。

丰盛的晚宴填补了在风尘中消磨的身体,淳朴的民风净化了被外界污染的心灵。谢绝了村长留宿的盛邀,他来到村口草垛处,靠着自己沉重的行囊沉沉睡去。

好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觉了。

夜晚

夜半时分,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猛地醒来。

在夜色中,一切景象都会与白日不同。月光朦胧地罩在村落上,盈满小小的山谷。十分安静,没有鸟鸣,没有水声。连风都不再拂动。除了月光仍在静静地流淌,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那种安静,不像是万物陷入睡眠,不,连睡眠时的鼾声都察觉不到。那种安静,像一幅美丽但诡异的画作,带给人一种这里未曾有过任何动的事物的错觉。

不是错觉。

他突然发觉了。眼前的村庄,房屋物具并不残破,与白日所见并无差别,但是却丝毫没有人气。整个村子,整个山谷,笼罩于死寂之中。

走遍整个村子,他惊讶地发现没有一间屋内有人。没有村民,没有鸡犬,甚至没有夏日常见的飞虫。这里如同生命的禁区。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他见过太多常识无法解释的事物了。倒不如说,支持着他旅途上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便是这些在常人们眼中的灵异事件与异常。没有方向和目标,人类是不可能长久地坚持一件事的。他答应过的,要把最不同寻常的故事讲给她听。

带着几分惊异,他看到村外小河边的小屋隐约有一丝光。仔细听,能听到一种有着一定奇妙的节奏和韵律的声音在山谷间单调地重复着。“铎——铎——铎——”像是木制品敲击的声音。

他走向那个小屋。

小屋

一名布衣女子端坐在一架纺车前。

她身边仿佛有一层神奇的迷雾,让人如何也看不真切。女子好像有着人世间最曼妙的容颜,雪肤花貌,丹唇高髻,身着凤冠霞帔,如天人降凡尘,但再看去,又变得容貌可怖,粗麻短褐,一派夜叉的形象。细看,面容始终变幻,难窥真容。

旅行者进来时,她正认真地摇动着纺车,纺着白布。脚边的筐子中已经整齐地叠满了白布,另一边的筐子中则散乱地弃置着一些杂色的布匹。能够看出,那些杂色的布都是偏红色的,但色泽却不正,暗红,橘红,紫红,唯独没有正红。

她转过脸,看到了旅行者,微笑着说:“欢迎,好久没有人来这里了。”

旅行者沉默地看着女子,有许多话想问,关于这个村庄,关于村庄里的人,关于这个山谷里发生的一切。但最后,他只问道:“你是谁?”

其实他更想问,你是人吗。

“外来的人啊。”女子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女子的故事

深山中与世隔绝的一个小村庄,没人知道是谁来到此处建立的,仿佛从人间飘落的一片孤岛。

在这样一个村庄里,有一天,一个女孩出生了。

父母很高兴,这是他们第五个孩子,唯一一个女儿。

村庄的人都十分善良,不存在重男轻女。女孩从小就在父母长辈和四位哥哥的宠爱下长大。她一直向往着山外的世界,未知的一切都对她充满吸引力。

女孩长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在她十七岁那年,村子来了一对外人。这是极其罕见的,全村人都挤出去看热闹。女孩也跟着一起。

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干练而精瘦的老者,一名二十岁样子的青年。他们是走商的人,老者是师傅,青年是学徒。二人背着大大的行囊,翻山越岭,长途跋涉,途经此处。他们那栩栩如生的故事吸引了女孩。尤其是那个青年,他讲述时的神情和姿态,一举一动都充满自信与魅力。

一刹那间,就像长辈们讲过的传说中一样,女孩听到风中一个声音在低声地诉说,她会爱上他。她对此深信不疑。是的,她已经爱上这个青年,这个象征着外界的新事物与未知的世界的人,就在这一瞬间。

近夜,人群渐渐散去,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内心,决定向青年吐露自己的心声。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位姑娘的话语,那个青年也不例外。两人便搂在一起彻夜不眠,絮说心语。

次日清晨,老者准备动身离开,她和青年一同去向老者请求,让青年留下定居此处。老者沉默着,没有反对,留下了一袋商品权当彩礼,便独自一人离开了。

女孩的父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而且青年看着也是能吃苦耐劳的人,便答应了这门婚事。村民们合力为两位新人盖了一座新屋,远离村子中的鸡犬嘈杂,就在幽静的小河边。婚礼前青年独自住在新屋中,女孩仍在父母家住,婚礼之后便同居。

定下的婚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女孩心中喜悦,甚至夜不能寐。一天夜里,她偷偷溜出,来到河边。这几天她常来这里,河的对岸有她深爱着的人。那个身影令她牵肠挂肚。

就在这一夜,她看到了两个身影。在对岸,河边,屋旁,树下,她的爱人,身旁,还有另一个人。人。女人。她认识,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女人。在他身边。在她的爱人身边。两个人就这样搂搂抱抱,趁着夜色谈情说爱。

她的怒火本只是朝向那个女人。她认为是那个女人无耻下贱地勾引她的爱人。但当她手中的石块在女人头上迸起一朵朵血红的花朵时,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惊恐,有畏惧,有愧疚,有震慑,但唯独没有那一份爱意。她知道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就像河面映照着的她的眼神,满满的,全是爱意。

她爱他,她知道。

他不是真的爱她,她知道。

但她还是爱他,深爱,挚爱,永远的爱,她需要永远的爱。

河边绽放着最美的花朵,是红色的,火热而迷人的红色,充满爱意的红色。

没有人看见。

月亮看见了,但它不会告诉别人的。

红嫁衣

“我还是要嫁给他的啊。”女子依旧笑着,“等我做好这身红嫁衣,我就要嫁人了。”

旅行者看着她的脸,那笑容很纯粹,很干净。就像这个村子一样。

“不过啊,我再也没能染出那晚的红色。”女子笑容中多了一点点的不甘,“那一夜的红,太美了。”

“试试血吧。”旅行者提议。

“我当然想过啊。但是啊,你看,”女子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旁的剪刀在手臂上用力地划下去。出乎意料的,没有血。没有红色,伤口处是平滑的断面,粉白的组织蠕动着愈合。但却并没有给人任何恶心或怪物的感觉。那更像是一团雾,散开后又缓缓聚拢。“我已经没有血了。不过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我不会饿了,也不会累。我已经设计好最美的嫁衣了。”

旅行者默默地拿起剪刀,在指尖刺了一下。一滴血珠从指尖滚落,滴在了女子脚边筐子中的一堆白布上。一霎,布料便全染上了血的颜色。红色,那是最纯粹的红,饱含着生命与爱的红。

女子从震惊,变成了欣喜若狂。“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您,善良的人!太谢谢您了!”她控制不住自己喜悦的泪水。

在染上红色的同时,布料升起至半空,不见女子有什么动作,布料便化作一身红嫁衣。没有一点装饰,没有一丝杂色。那是旅行者平生所从未见过的款式。纯洁,美丽,火热,真挚。鲜艳的红色敢与太阳一争高下,曼妙的身段能使凤凰自惭形秽。

女子脸上仍垂着几颗未干的泪珠,但她在笑着,十分纯真,十分幸福。她的身影逐渐变得虚幻,像一团烟雾。身边隐约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他们携手走出屋子,来到河边。

这是一场无人见证的婚礼。

没有人看见。

月亮看见了,但它不会告诉别人的。

旅行者跟出去时,两个身影已经几乎不可见。他们相拥在一起,融入到了流淌的月光中。

尾声

在一个清晨,人们仍在梦乡,朝阳未照大地,他离开了这个村庄。

在翻过那个山头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未必能再来的村庄,看到了村庄外河边的那间小屋。村庄依旧是那么干净。

然后他背着沉重的行囊,继续游历,找寻下一个故事。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