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阿桑赶着牛回到家的时候，他的爹和娘已经没了气息好一阵子了。
阿桑在远远地望着自己家的炊烟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以往的炊烟，都是又轻又白，飘着柴火的味道和饭香味的。阿桑每每闻着这样的烟味，不就着咸菜也能喝一大碗饭。可是今天的烟，为什么非但没有香味，反而浓烟滚滚的，冒着黑色的火光了呢？难道是秸秆或者柴火垛着了？那火总不能沿着烧到家里来吧？急于知道真相，阿桑不禁地加快了脚步。
看到爹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阿桑最先想到要找人帮忙。可是跑到村里去，那些热心肠的左邻右舍却又都找不到身影。转来转去，能看到的活人就只有钉棺材的王铁手，死封建的老李头和街边要饭的那个哑巴，那些都是阿桑不愿靠近的货色，即使是在这极危机的时刻，阿桑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拖不动自己父母的阿桑，只好赤着脚跑去村东头找善举大夫。
“很严重的破麻病。”善举板着个脸对阿桑说。没人知道善举大夫姓什么，因为比起别的村开中药铺的白胡子老头，善举更像是个巫医，治病的法子千奇百怪，人也疯疯癫癫的，搅得没人愿意去搭理这一号人物。可当下却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先把他叫来再说。
“大夫……俺爹娘，还有救吗？”阿桑哭丧着个脸问善举。
“你看。”善举扒开桑爹的白短褂，只见胸脯子上长满了一串儿一串儿的肉瘤。从原本是桑爹七窍的地方，此刻也都溢出了这样的肉瘤。“破麻病一发作就像是个破了的麻布袋子，人里面的东西就从身上的洞里钻出来。这个病很难治。”
“那，那该咋办才能治好我爹娘？给钱成不？我以前赶集攒下有四小文……”
“这病可不是钱不钱就能治好的。”善举叹了口气。
“那咋办才行？要我干啥都行。只要能救好我爹娘！”
“真的干嘛都行？”
“嗯！”阿桑坚定的点了点头。
善举又叹了口气。“这病难治，但是能治，就是吃药。药材倒也不难找，可就是差那么一味药引子……”
善举戳了戳阿桑的胸脯子。
“得要你的心脏才成，娃子。”
“我的心脏？”阿桑有点害怕。
善举递给阿桑一把刀：“是，你的心脏。别人的心脏都成不了。”
阿桑咽了口唾沫，接过了刀。刀口很锋利，要是杀猪肯定能成。可是，善举把刀递给他，是要让他挖出自己心脏来。自己没了心脏，就会死吧？阿桑是很怕死的。阿桑以前见过杀鸡杀猪，一刀一抹脖子，无论畜禽，登时就不动了。如果可以的话，阿桑不想死。可是……阿桑又是多么爱他的爹和娘啊。他们供他吃供他穿，过年还给阿桑钱让他去集上买小炮仗玩，阿桑是无论如何也要救爹娘的。自己死了以后，爹娘会把自己重新生出来吧？只要爹娘好了，就会这么做的吧？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奖励阿桑的吧……
“好，我做。”阿桑说。
他缓缓的把刀插进胸膛，割开肋骨。这是多么疼呀!可是，疼也得忍住。阿桑没叫出声来。接着，血开始顺着刀把往下滴了。阿桑割得很慢，因为善举大夫说是要完整的心脏呀。缓缓切开大动脉，一股血流登时喷了出来，但很快就流干了。然后，刀尖移动着，游走着，把阿桑的心整个切下，取出——阿桑看见了。这是多么红的心啊!怪不得爹娘治病要靠它。红的像石榴，像熟透了的果子，像娶媳妇人家门前张贴的大红纸，像个小拳头。还在动呢，还在跳呢——明明很快就要被当做药材了。蹦吧，跳吧，你怎么能不跳呢？善举大夫说是要跳着的心脏呀。
阿桑想把心脏递给善举，可是善举却开始止不住地笑。他在笑什么？阿桑有些愕然了。
突然之间，阿桑家的四面墙向周围倒下了——像是一块木板一样倒下了。然后，四周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墙的外面是黑洞洞的，阿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黑暗的尽头是一排排的座位，上面坐满了他不认识的人。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这才是传统美德！”
“瞧他那心脏——那么红，还在滴血！”
阿桑低下头，看了看攥在自己右手里的东西。真的好红，它必须红啊。因为那可是给爹娘治病用的。可是，那些人为什么看见了，却不去救救我的爹娘呢？他们不知道我是在救我的爹娘吗？
不知道，但是磅礴的掌声如同洪水，从未减弱。
突然，一束聚光灯打在了阿桑的身上，巨大的光束吓了阿桑一跳，也照亮了他心脏里滴出的一滴一滴的血，闪出油亮的光，仿佛打磨好了的朱砂首饰。接着，滴到了地板上，与地上干涸的殷红血迹一起，汇成了一副字画。
阿桑接着灯光，看清了周围：这里是一个大棚子。几十台摄像机现在正在对准他聚焦，几十台麦克风正悬在他头顶上等待他说话。可阿桑，手里还攥着他的心脏呢啊。
“阿桑！——你真好，你是娘的乖孩子……”
“桑家出了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祖坟冒青烟。我桑某就是绝后也高兴……”
观众席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紧紧的把阿桑拥进怀里。阿桑看清了，那是他的爹和娘。声泪俱下，千言万语说不尽他们对阿桑的爱。顿时，整个会场掌声雷动。
阿桑一个失手，把他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摔了出去，可是没人注意到。它正好落在了在一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阿桑的病了的爹和娘。他们也在呻吟着，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在为阿桑高兴。
掌声，激动的泪水，过了很久才平息。被爹娘紧紧抱住的阿桑，两眼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切：僵尸似的善举大夫，自己倒在地上的爹和娘，还有那颗仍旧跳动着的，淌着血的，闪着鲜红的光的幼小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