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能尝到铁锈的味道。
这是个料峭的春晨,海雾仍凝滞在空中。你能尝到盐的味道,在空气里,在唇上,又结晶在皮肤上。好像但凡你坐下来,放任天气做它们的本职工作,你就会被盐包裹;易碎的海盐外壳把你裹起来,成为当地野生动物的佳肴。若在别时,这或许会是个吸引人的选择,但今天不行。
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一块铁制标牌,它标明前方的土地为私人所有。“禁止入内”,它严厉但不针对任何人地宣告。它像哨兵一样站着,尽其所能挡住你的去路。它和你一样,也被这天气折腾得够呛。空气中的盐分早已使这劣质铁板缓缓锈蚀,而后将灰飞烟灭。牌上些许字母已经斑驳,但如今仍可以辨识,不过它终会一个字也说不出的。你转身继续琢磨这块标牌。你看着它向世界高声叫嚷,任凭盐与水侵蚀自己直至嘶哑,不由想起你曾徒劳地向虚空呼喊的那些日子。现在想想,值吗?
随着标牌和它传达的信息从脑海中慢慢消散,你发觉你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种想法往往会让你焦虑,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你除了平静,什么都感觉不到。
咸湿的空气凝滞着,团团雾霭涌入深林。
标牌仍在那里,哨兵般站在前面的小径上。它有着声音、存在于此,但没有丝毫真实的力量。说到底,它也只是块写着东西的铁板,没有任何存在的义务。你从旁走过,用手轻拂粗糙的锈层。标牌并未反抗。它只是站着,向世界呼喊着,一如既往。
你抛下标牌而去,那不过是在新世界中一丝转瞬即逝的记忆罢了。随着时间流逝,这世界看起来愈发陌生,却又似曾相识。你爬上前方的山丘时,那股熟悉感逐步袭来。下面是一座海滨小镇,在太平洋沿岸往返的旅途中,你早已司空见惯。每座海滨小镇所共有的特征,在这里皆可以悉数见到——油漆褪色剥落的房屋,无数桅杆于风中作响的帆船,以及一条寂寥无人的主街。这种小镇往往很悠闲,但此处却显得异常寂静。你有些不安。
雾将你拥得更紧,你试着呼吸,空气越发稀薄,渗入肺部。是什么在阻碍你呼吸?是这空气呢,还是你心中滋生的恐惧呢?你不清楚。你甚至不确定那恐惧到底从何而来,但它开始让你脊背发凉了。
雾愈来愈浓。它似乎隔绝了一切杂音,只余帆船桅杆的吱呀声与冷铝撞击锈铁的锒锒声。也许其他声音并未被隔绝,是你被寂静裹挟了。无论如何,你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压抑的寂静,你沿着主街走起来,先是踱步,而后猛然向海边全速冲去。
小镇阒然,足音回荡在城间;屋舍荒凉、店面空空,它们把声音弹回,脚步声自然而然地又传回你的耳中。声音的余波从脚踝爬上小腿,沥青路面把你疲惫的双腿弄得很不舒服。最终,随着沥青化为沙粒,你的步幅开始降慢。当你抬起头来,向地平线望去时,你的胸脯起伏,大口呼吸着空气。你看到尸体正在水面上淤积,那不是腐烂的鲸尸,也不是发臭的死鱼,而是那些曾为海洋中最伟大的生物的遗骸,咯咯作响:货船、驳船与潜水艇的笨重尸骨。海草间钢板浮动,油膜燃起大火,交织在海面上,俨如苔藓包裹古石。厚重、油腻的烟尘在海面上升起,紧接着又被疾风撕碎。
你听到海鸥,听到火焰噼啪作响,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岸边。这些声音连绵不断、毫无改变、周而复始。在这首自然交响曲中,只有人类的声音你听不到。在你脑中,这座冰冷、空洞的小镇又多了一层意义:除你以外,这里再无人类。那为何别人都已远去,唯独你还留在这里?你不知道,你也不愿多做思考。
你又想起刚才路上那块破败的标牌。事实上,在不久前你面对那块标牌时,时间就已失去了意义。那块牌子好像在道上挡了你好几年。你现在看着大海,人类创造出来的巨物化作破碎的船骸,占据了你头脑中的那隅阴暗角落,像曾经那块告示牌一样,对着世界呼告着它的讯息,渐渐腐败,无可避免,放任大自然将之磨灭。我们只留下来这些东西?一份锈蚀的遗物、无声的狂啸?
你也明白,你同那标牌、那航船没什么两样。你为世界带来的东西与缓缓爬到你身上的锈又孰多孰少呢?到最后,你和那一块铁牌相比,谁又更伟大呢?
沙滩上,你蹲下身来,任凭盐与海最后一次把你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