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名的星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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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上最后两个人促膝而坐时,满眼之下的一切均已被时代的刻刀标上了无法消逝的名姓,唯有头颅之上的那一片星空还不曾属于万千生命中的任意一缕。

它是无名的星空,如同已然离去的旭日遗留下的些许羽落一般,一片晶莹剔透的深邃苍穹。粒粒星子在浓稠的夜中缓缓地逐流,轨迹仅受到了互相散发的淡淡光芒的阻挡,你白皙的面庞上泛映着星空的流转,仿佛呼吸的起伏与这长久的夜达成了无比和谐的共振。

我看着动态的明暗投在你的靥上,一如一切生命仍互相依偎着存在时,我在寒夜搓着双手所望着你一样,四下的静是只得拥入怀中的清冷。你似乎有些困倦了——在这你与我没有尽头的长夜里,双眼时不时向下垂耷着,又渐渐抬起,抱歉般对上我的视线并付之一笑,我们都明白,沉睡只会让没有休止的永恒变得更加漫长。我想开启些什么话题来打消渐渐沉下的氛围,于是,在思考许久后启口道:

我要将它送给你——这片无主的星空,我们是世间最后的二人,在没有时间的羁绊之下,这份礼物可以毫无意义,只是来聆听你的话语吧。

“那么,你来给我讲故事吧,将那些已经逝去的生灵的故事,那些抛弃了我们离开的生灵的故事,那些因风雨侵蚀而不可靠的历史之中的故事。”

你坐在玄武岩之上,俯身说道,声带振动,回响清澈,星河在此刻仅仅为你波动,相互拥抱着明暗映衬的星,泛起的是与你的共振,此刻你脸上泛出的笑发生了变化,一丝期待顺着面容之上的星光渐渐浮动,黯淡的光影像是能引起几丝醉意一般使人舒畅。

我笨拙地站起身来,踮起脚面前用指尖勉强触到了星的底面,它们顺着我的惊扰滑落到了我的怀中。赋有归属的一颗又一颗星子,是一场又一场静谧的清醒之梦,我翻动着它们的光,远久而朦胧的故事便在此刻渗入我的脑海,流入我的唇齿之间。


01

★ ~ Stage1 傳說時代 — 羈鳥與旅者的終末旅行 ~ ☆

意识驱使着我一次又一次迈起泛痛的双足,它被包裹在经由无数土地的蹂躏已然破败的布鞋之中,唯有在漫长岁月中几乎神化的希冀还在引诱我一般使我向前,没有真正目的地地不断向前。手中的麻绳在拉扯中渐渐嵌入了我的掌心,它又一次的驻足使绳绷紧,于是如经历过的许多次一样,些许墨绿的血液从勒痕处那难以愈合的伤口渗出,熟悉的痛感荡漾着传递到了我的心尖。

我转过身去,尽力使自己的眼神表露出无限的爱怜,它——属于我的阿尔缇可鸟——静静伫立在那里,在山谷中闭夹着前行的夜风抚摸着它脸颊上那缕傲然的灿烂羽毛,变换着的光彩便随之在一片黑夜里拂动。我伸出握住缰绳的手,触摸着它布满喙的胸口,许多柔软的舌尖如同道歉般轻柔地舔舐着我伤口之上的血液,那痒痒的触感让我得以从无尽的疲惫之中放松一些。

“亲爱的,我们不能在此刻驻足,记得吗,你答应了我要陪我找到萨斯拉草。”我在它身前坐下,依靠在那宽阔的胸膛之上,仰头对它说道。

它发出了呼噜噜的声响,听上去像是顺从,又像是安慰,可它却全然没有任何移动的意思,只是用一只臂膀包裹住了我,温暖的热气从它浑身的尖喙中传出,喷在我身上的感觉痒痒的,使我在这寒风瑟瑟的峡谷之中感到了无比的舒适。惬意卷携着困意,我的疲惫快要使我妥协于它的温柔。

“不行啊,我们还不能停下,我知道你已经累了,可是我非要找到它不可。”我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轻柔,却还是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语来,寻找的旅途将我的意志力已经磨砺得不成样子,我却唯独不愿以逼迫的姿态对待这唯一的伙伴。

“可恶啊,我也不想继续走下去了,可是…可是…这是我活着的目的,我答应了父亲我只为了找到萨斯拉草而活着。尽管,尽管我的找寻是没有意义的…啊,我要前进,可我的骨肉已经痛苦无比了,阿尔缇可,我的阿尔缇可。”

我明明想要对它下令让它随我继续前进,可周遭它温柔的体温却使我口中说出的变为了诉苦,干涸的泪腺竟喷涌出些液体,它们浸润了我已经在终日行进之中干裂的脸颊,使那些裂痕状的伤口传出了一阵刺痛。这份并不强烈的痛使我感到的却是舒适——这像是一名熟于与痛苦为伴的旅者的自觉一般——我终于无法使自己清醒了,仅仅是闭眼的一瞬间脑海的挣扎便如同获得甘露般停息了。

梦中,是启程前那回忆。

村子里有人告诉我父亲回来了,我便驻足在家门口,看着那个身披肮脏棉布的男子,以几乎跪倒的姿态拖动着身后的夏尔缇可鸟行进到了家门口。他没有进家门,他枯槁的身躯看上去不再拥有一丝气力使他踏入家门,他只是瘫倒在泥土上,任凭傍晚的野风夹带着尘土快要埋没他。

在数着他大声喘息了一千零一次后,我终于看到他挣扎着坐起身来,然后伸出已经成为畸形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我。此刻已经是夜晚,我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能够看到远处山坡之上的星空正在流动着。他仍然是在我耳边大声喘息着,终于在我安静的等待中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我的旅途失败了,孩子,我把我的阿尔缇可交给你,走上我的道路,去找到那萨斯拉草,那株能够在世上最奇异之地泛出光辉的植物。”

我听说过萨斯拉草的传说,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何样的,人们所流传它的信息就如父亲口中所说的那样一般短小。可那时我似乎感到环绕在我脖颈旁的手臂有一种驱使似的,以一种深刻的语气答道:“父亲,我会遵循你的愿望,我此生将仅仅为此而活。”

说罢,父亲的喘息像是满意般渐渐安息了,我就以跪在他身旁的姿态,伴着夜色睡去了。次日,我的身旁只有一大捧尘土,父亲在这夜死去了,他的躯体如我的先辈们一般归入了泥土之中。我从那土灰间翻找出了原本套在父亲手上的缰绳,然后将他系在了我的手上,绳的另一边便是那只属于我的阿尔缇可鸟。

从那日起,我踏上了旅途,此后便只有找寻与没有尽头的行走,再也没有什么记忆可言……

我醒了过来,它的臂膀仍包裹着我,四周没有任何变化,笼罩着我们的仍旧是黑夜。它看到我醒了,低下了自己的脖颈,用唇部那全身唯一的羽毛蹭了蹭我的脸,那束柔软的羽翼能散发着荧光,光明在我面前闪烁,将令人心宁的气味送入我的鼻中——夏尔缇可鸟那宝贵的羽翼是独特的香料资源。

它的羽翼擦拭了我眼角残留的泪水,一种近乎偏执的心态被我抛弃开来,我似乎能够明白了夏尔缇可不愿动身的原因。

当我感到自己已然不愿动身之时,我应当明白,所谓终点,其实就在自己脚下而已。萨斯拉草的光或许是头顶的星空,它所生长的土地或许就是我的手掌,我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躯体的支配,于是此刻这趟找寻本身就已经是目的。

夏尔缇可的不愿起程并非因为不眠不休而后的怠惰,而是它对于我的怜悯希望使我能够走出盲目的怪圈。

“好吧,我们回去吧,找寻那虚无缥缈的东西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抚摸了它柔软的脸,然后抓住了它的羽毛轻轻抚慰。

而然,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手中泛起了一阵热潮,它像是直击心灵一般叫人激动!我松开了我的双手,身后那大鸟竟舒展开了它从未张开过的羽翼。我头一次看到它飞了起来,羽翼扇起的风是温暖的,足以让我感受不到峡谷中的寒风。

它面颊上的羽毛此刻开始发出耀眼的光明,那光明瞬即遍布了它的全身,从它每一个向我高声鸣叫着致意的口齿之中向外喷涌着,它们折射再折射,照亮了我不再踏上的前路与毫无记忆的过往!而它,它像是毫无顾虑与迟疑一般伴随着快意的鸣叫声向上飞翔!

等我再睁开眼时,我看到纷繁的细小光点从它飞往的方向洒落,我能感到它们落在我身上时有一丝又一丝轻轻的爱意传来,我明白它们便是夏尔缇可的碎片。

而当我疑心它为何要在我终于明白了它想告诉我的这一切后便选择以如此方式离开时,我看到了,在我的面前的土地上,原本的石砾变为了柔软的血肉,而在那正中央,有一律色泽不断变化的羽毛插入土地,静静漂浮。

在看到如此场景的那一刻,我便确信了,这扎根于土地之上的羽毛,便是萨斯拉草,它是我梦寐之中的星光,而它也是永远深爱着我的夏尔缇可最耀眼的羽毛。我找到了它,而它一直在我的身边,而至今我才发现了这一切,可无论如何我仍是幸运的——相较于世间无数无法发现找寻的事物便在身旁的生命而言。此刻,它终于将自己交付与了我,我也终于抵达了这旅行真正的终焉,再也没有遗憾。

我走向前去,躺在了那摊血肉之中。我感到的一种与父亲当时躺在地上不同的心情,而我的肉体慢慢在这摊血水之中消亡,因为我生命的目的已然实现。

第二天,若是有幸运的旅行者路过,便能看到一株奇异的羽毛,永远地扎根在了我化作的尘埃之上。

02

☆ ~ Stage2 童話時代 — 一次普通的勇士鬥惡龍 ~ ★

法夫纳舐了舐指尖的鲜血,不禁一阵咋舌。爪下的躯体身披着绿色的斗篷,无力的铠甲在不久前的战斗之中凹陷进去了一块,血液是从他身体各处喷涌而出的,可怜的勇者死于法夫纳的践踏。他叹出一口浑浊的热气,用庞大的后爪以站立的姿态,笨拙地刨出一个坑来,将那瘦弱的勇者轻轻拨动进去。与他相伴的是周围数十个土坑,它们周围的泥土都是湿润的,证明着它们均是在不久前出现在这洞穴口处。

法夫纳感到很疑惑,为何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勇者来试图讨伐他,自两百年前自己消灭了北部的某个小王国之后,自己大多数时间都蜷缩在狭窄的洞窟之中,守护着自己那座由早已受潮的宝物堆叠作的小山。究竟这次又是为何呢?是人类那无趣的冒险欲又在作祟,还是哪个不开眼的首领想要征服我的财宝,要不然果然还是因为我身后的这位…

想到此,恰好身后传来了一些动静。那个靠在巨龙背上睡觉的人类女孩醒了。她缓缓走到法夫纳的面前,一只手中握着法夫纳从先前勇者的包裹中找到的玉米,另一只手捋了捋杂乱的银发,却没没有如法夫纳愿望地那般露出笑容。

她的赤脚踏在了血污之上,发出黏答答的响声。看上去,这位少女并不对面前自己的同类的死亡而显出恐惧,而只是将一副厌世的模样表现在白皙的脸上,与她矮小的身躯并不相称。她很美,况且是那种能激起人保护欲的柔弱美——尽管这与她所表现出的内在并不符合,但这确是法夫纳收留她的原因。

法夫纳打了一个哈欠,龙息震动了头顶倒挂着的蝙蝠,它们惶惶扇动着翅膀向洞口逃窜,掀起了一阵由无数小巧的黑色躯体卷起的浪潮。它们带起了一阵微风,先是向外吹拂,不久后又缓缓涌回了洞穴,涌在了法夫纳那张宽大的龙脸上。

风裹挟了一些声响,细微得如同缕缕丝线沾到了脸上。法夫纳认真倾听,那原来是远处的人声,跨过了丛森的障碍,混淆着传递了来:

“那黑龙本栖在深穴之中,贪婪双眼无尽地凝视着他的财宝。若是勇者想要探访,未曾不葬身在他的怒号。他曾掠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龙息荡遍生灵栖息之地,只在扫平了北方雪国后,便没有了音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仍在那葳蕤深处,蛰伏着,凝望着,如利刃等待出鞘。”

“而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阿卡旺斯的公主在城郊出行,彻夜不寻,杳无音信,唯在城墙之下,堆叠着守护着艾涅公主的护卫,它们的身躯之上满是灰色的烧痕,凝固的血液布满了他们的脸,引得了城中老人们的尖叫。‘法夫纳!是法夫纳!’他们一口咬定这伤痕唯有那黑龙才能制造。”

“贪婪的黑龙从未消逝,它不满怀下的魔戒、宝剑与圣杯,还要夺去公主的美貌。‘讨伐他,讨伐他!’阿卡旺斯的每一个男人都在拼命嚎叫。路过的勇者与他手中的剑,若你听到了我这吟游诗人的话语,且快去那黑龙的老巢。老迈的国王已经下诏,处死黑龙夺回公主的人,便是艾涅公主的丈夫,阿卡旺斯的王!”

吟游诗人的声音渐渐飘远,似乎故事还有后续,但已经听不清了。法夫纳望了望洞口折射进来的微光,他似乎明白了为何最近总有人类来侵犯他的居所。阿卡旺斯,不断侵扰着自己的王国,已然将城市的边界贪婪地延展到了自己栖息的丛林边,他看向又斜靠在自己身旁的少女,这便是那所谓的艾涅公主。

可他明白故事绝非歌词中的那样:本因出现在城郊中城郊中的公主,将一柄钢刀架在护卫之一的脖子上,将一小队人逼迫着走到了他的洞口前,求他杀死这些人,他照做了,并将糊作一团的尸体悄悄送回了城郊。之所以要这么做,乃是这位少女在清冷的皎月下褪去了笼罩着肌肤的每一寸布料,露出了与月光的边缘一般光滑的胴体。

法夫纳曾夺走了本属于天神的魔戒,那宝物融入了他的肌肤中永远无法剔除,他因此受到了永远无法断绝的诅咒:无论任何种类的宝物,只要被自己看到,便一定贪婪地想要获取,永远无法满足。

在他看到艾涅的那一刻,他内心的刺痛又一次震起,他明白面前这幅身躯,在寒冷的夜中轻轻抖动着的身躯,便是人体中的最佳之物,诅咒在那一刻应现,他为了将这份身躯纳入自己的收藏之中,梦幻般地照做了公主的要求,并将她收养在了洞中。恶毒的诅咒啊,看似是饕餮般的拥有,实则是永远的逼迫与妥协,不得脱身的痛苦。

是的,她是出走的,只是法夫纳哪怕至死也不知道她出走的原因,我们自然也无从知晓。只是,从她那目触而显得无比温柔的躯体与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灵魂,二者的差异之中,似乎可以看出什么独属于人类的矛盾来——想必这与她的出走有莫可分开的关系。

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浅浅的暗影,他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什么人的目光。他想要找到那诗人问问清楚,却只看到葱茏的林冠层遍布在自己的足下,森林此刻静得出奇,漂浮在空中的法夫纳只能听到自己粗犷的呼吸声。天上忽然飘起了细雨,拍打在他的鳞片上并未有什么感觉,但与他炽热的鼻息所交汇却造就了一小簇蒸腾的白雾。

忽然地,身下发出一阵惊呼,原来是那穿越森林的诗人。法夫纳俯冲下去,将他压倒在爪下,想要询问他关于自己的事。得知了在两日后会有一大批阿卡旺斯的雇佣战士来征讨自己,并且尽管那个诗人的脸已经几乎被吓得无色了,从他支支吾吾的话语中也能听出这支征讨队并非善类。

之后的日子,他仍是与往常一样,困倦地躺在洞中,偶尔与艾涅逗笑一番,而她几乎从来没有回应过他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听说你的父亲会派一支很强的队伍来讨伐我。”

“我猜……一定是父亲从世界各地召集的强者,组建的那支名为‘勇者’的队伍吧,若是如此,你便逃吧,你会死的,真的。逃了不过是失去你的宝物们而已。”

她的语气仍是那样的机械而深沉,法夫纳悟不透,悟不透那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真的为自己着想。他感到一阵恶心,或许是什么复杂的情感,又或者只是体内的诅咒,冲到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这洞穴之中的黑夜,没有星空的照耀,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巨雾。

他陷入如黑夜一般深的思考中,可没有想到该如何去做。似乎是回过神来时那些严整装扮的人便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具有侵略性的火光代替星光占据了洞穴,法夫纳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一如往常地,艾涅又选择躲入了更深处。而法夫纳,他振了振身子,却感到一股强风从洞口压了进来。强大的魔法力量,数十个名为“勇者”的刽子手,站立在火光的源头,法夫纳确乎从他们身上感到了久违的威胁,人类竟然已经拥有了如此实力,这令这位恶龙震惊不已。

若是此刻,他选择冲出洞穴而飞向远方,便可以逃避这不可预料的祸患,然而,艾涅赤裸着身体贴在自己后背上那冰冷的触感似乎在此刻发作一般,使自己那块皮肤反而感到了无比的滚烫。他身后的一切变为了坚韧的枷锁,他不能为自己的逃脱挪动一分一毫,这或许是因为他内心那不知称作何的情感,或许是因为诅咒,或许什么都不因为,只是由于这是个童话。

总之,一束蓝焰在此时击中了他的一只翅膀,他再也不能轻松地逃脱了。受伤的恶兽怒号一声,他发了狠,他冲撞着喷出了灾厄的黑焰,几乎要将颌部撑破地撑开了自己的巨口!三个,或是四个“勇者”被碾作血泥,又被烧作黑炭。混乱了,无序了,喊叫声融在了一起,浓稠地像是要溺死这四周的每一个生灵。任何一个勇者都摆出了足以被画入湿壁画的姿态战斗着,他们不断挥舞着手中被称为武器的东西,他们像是忘记了一切,像是从生到死自己的脑中只有“勇者”一个概念,他们坚毅的眼神浅得如同快要干涸的湖水,因为他们脑中的概念已经如蠹虫一般一次次被病态的强化,他们只是勇者,他们只知道,勇者应该斗恶龙。

法夫纳的血肉一片片被剥离,它的肉掌一只又一只被穿刺,接着伴随痛苦将一具躯体挤压在了他的盔甲之中,一柄钢叉刺入了他的左眼,他在窄小的洞口疯狂地扭动着,喷涌他那炽热的毒血。当脖颈之下又一声哀嚎终于殆尽后,他强撑着睁开另一种眼睛,发觉自己面前只剩下了一个“勇者”。他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他的名字,叫作希罗伊泽姆Heroism

希罗伊泽姆挺起了他的后背,将巨剑持在自己的胸前,以不能再嘹亮而正直的语气喊到:“你杀了我的所有同伴,龙,你是一切邪恶的化身。我作为正义的伙伴,一定要为了城里的人们,杀死你这丑陋的怪物!”

法夫纳用尽全力又张开了自己的嘴唇,露出了无数在撞击中断裂的獠牙,他感到血液盈满了喉咙,他无法再吐出一丝一毫的龙息,只得以自己的咬合力向希罗伊泽姆进攻去。那勇士像是立下决心一般,将巨剑架在了他的肩头,向前奋力冲去。

砰——法夫纳感到口中传来组织破碎了的声音。

希罗伊泽姆死了,因为斗恶龙而死的。他的巨剑从法夫纳的口中穿刺而出,法夫纳感到剧痛从头颅向全身燃烧,他瘫倒在了地上。若是此刻再来一个人,很容易便能杀死他,他就会因此失去——失去艾涅!

“只有,只有我自己杀死自己,这样获得艾涅的就是我!”

法夫纳以自己的前爪在地上探索着,想要找到一把利剑。摸索着,却没有没有理想中冰凉的金属传来。然而,一阵脚步声响起,他便听到了金属与岩石地面摩擦的声音。艾涅先他一步找到了一柄仍然完好的长剑,走到了他的身边,毫不犹豫地将剑深深刺入了法夫纳胸部柔软的部位。

法夫纳扭过头来,看到了她第一次对着自己笑了,满脸的肌肉似乎都要扭曲。这是她于法夫纳唯一的笑,虽是笑容像是有刻骨的痛苦缠身,似乎连完美的躯体也随之丑陋起来。她为何显得这样痛苦,难道这一切不是她自己的打算吗?困惑,答案无人知晓。

意识失去前的最后一刻,法夫纳似乎听到她说了话,声音仍如初见时一般充满厌世的情绪:

“按照父亲的指令,这样永远拥有我的便只能是我自己了。再见吧,无趣的勇士斗恶龙的童话。”

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在许久后还被当作童话传颂,艾涅公主在人们口中变为了一个诡谲的美丽女子。他们赋予了这个故事含义,认为这是一场爱的灾难,而那女子则是秘诞的恶。可是,如此捏造的人们啊,你们在述说这个故事时,可曾听到一个女子的嗤笑?这是一个普通的童话故事 ,人们终将不能得知艾涅公主出逃的真实原因,就如人们不知道龙血滴落在他们身上是怎样的炽热一样。

03

★ ~ Stage3 黑白時代 — 黑夜中的恐犬癥 ~ ☆


当我结束了工作时,总是恰好这城镇的喧哗已经被驱逐了,伫立在灰砖砌的街道上,道旁一半电气灯一半煤油灯的光芒显露出十分不满意留守在这黑夜中的昏黄模样。脚底传来沙沙声,是夜风携带着些枯草在前进的声响。

事实上,这风已经许久没有停歇过了,与头顶那片纯粹的黑色一道。或许是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天开始,世界在那一天一同进入了黑夜,然后自然的光芒再也没有醒来过,天穹,这片从未失过时的可靠的际野,从那一刻起像是进入了什么迫使的冬眠一般,再也没有运作。

然而,人类往往并不因循自然的脚步而行,甚至往往是要逆着它的脚步行走。人们对于已然爆发的战争的关注超过了一切,没有人因黑夜的永至感到什么恐慌,似乎这样的怪象还不如一小撮敌军的袭击更令人可怖。报纸上盈斥着无数经过军队审批过的战时新闻,而对我们头顶的事,似乎没有任何一个报社为其留下了任何一个边角。直到现在,在数年战争的僵持下报业已经随着无数的实业轰然倒塌,公众们也不曾对自己或许将永远生活在夜晚进行过什么集中的讨论,就像是战争时本应该如此一样。

就如同平民们习惯了在二十四小时的夜晚关注战争一样,军人们也习惯在二十四小时的夜晚中作战。一开始,他们在冲锋时高举着火把与探照灯,似乎在战争中照明与枪械一样已经拧入了其骨骼之中;而后来,几乎任何一个军人都能在黑夜中看清楚一切,再也不需要一丝光明的辅助。

两年前,我被自己国家的军队征兆入伍,经过了不知多久的跋涉行军后才终于将我们安置上战场。那是一个丛林地带。我们一个个覆着身子钻进了林子,四周响着永远是一厢情愿地伴着黑夜的虫鸣声。眼前黑色、灰色与深绿色的夜色景象在此刻使我感到无比心慌,以至于当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战士大喊一声“冲锋”之时,我浑身一震而向前奔去,却发觉军服被一棵灌木死死的拽住。我的前方已经传来了火光与枪击声,而我却煞风景一般转过身去想要解开军服。

恰在此时,我被两颗子弹击中了臀部,而第三颗击中了大腿,然后便跪在了湿黏黏的泥土上。因为这个倒下,我的军服不但终于刮破了,并且还被污泥沾染。我仍然记得,当我瘫倒在那里时,眼中所见到的鲜血在黑夜中是灰白色的,像是上演了一场由血水上演的默剧。

我便这样毫不光彩地负了伤,不仅没有歼敌,甚至没有细看到敌人的面孔。我被就近安置到盟国进行治疗,没过多久就恢复了,然后这里的人将我送到现在所在的这个小镇,并为我安排了一份政府文员的工作,单调无趣,与黑夜的主题色有些相似却没有那么浓郁,使人不免感到有些厌恶。

小镇被政府牢牢地通知,并不富裕的镇政府将对于国家的宣传做到了极致,哪怕是我在家里紧闭房门仍能听到八点从政府大楼传来的政治精神训话,日日如此,它几乎代替了日出而为我们的生物钟服务。那声音往往吵闹而多杂音,使人不能不厌烦。

而关于人民的话语声,百姓们往往是不说话的。这里民风朴素,站前人们过着日落而息的生活,甚至没有在黑夜里开灯的习惯——这习惯延续到今,便使得再也没有一家一户开过灯。

说话的往往是我的领导,那些官员们。他们这总是提着喉咙里那块肌肉一般说话,使声音具有穿透力,却往往使人听久了便感到些头晕。总之,我并不对自己的生活抱有满意的态度。

而那日,我同平常一样将工作后站在路过的停留当作一种感慨后,风吹凉了我的脸,告诉我得回家去。主街道上没有除我以外的任何行人,我对于这里被称作“主街道”产生了怀疑。

而后,在必经的分岔处,我思索了一下,今天并没有提前决定好从哪条路回家,这使我有些心急。恰好此时一阵相较于周围更急的气流从右边击中了我,我望向右边那条较为狭窄的小路,狭窄是那气流形成的原因。于是,我做出了选择,向右边走出。

脚步声,四周都是我的脚步声,仿佛我从来只能听到自己那没有新意的脚步声一般,我一边对自己说道,一边又不停张望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有何种企图。

若是说主街道上的路灯是一粒粒干瘪无味的果实的话,那这条窄道的路灯则是裂满了口而发了黑的。它们实在太暗,在这伟大的永夜中显得那么滑稽,就像是一具庞大的身躯套上了他幼儿时期的服装一般。

我不禁为这可有可无的路灯感到可悲,长期以往生活在黑暗中的我们其实已经不再需要它们微不足道的点点光芒,它们自以为是蒙骗而安慰了我们的双眼,事实却是不过蒙骗并安慰了自己身体之下的那根路灯杆。

当我沉溺于对于路灯的品鉴而忘记了那探索的动作时,似乎是为了提醒我一般,斜前方的一片阴影之中传出了一阵声响,窸窸窣窣,像是什么敲打着地面。为此我停下了脚步,内心的恐惧造就了我此刻肃穆等待着的神情,反而为这情形添加了一份不必要的庄重。

忽然,一个躯体以四手着地的形式凭借极快的速度从阴影中闪出,然后直直地撞向了正对面的那个路灯杆,发出了一声闷响,那路灯仅存的可怜微光也就此黯淡。或许是疼痛所至,原本挺立的躯体凹了下去,却又立刻挺起,迅速闪到了我的面前,嘴里发出着嚇嗤嚇嗤的沉重呼吸声。

那是个穿着大衣与西服裤,头戴一顶宽边帽的男士。他将头埋在躯体之下,因而看不清他的脸。脖颈下有大概是领带的阴影正在晃动,这么看来他的大衣里或许是一件衬衣。由外表的服饰看上去,他大概率曾是一个体面人,或许正是我所工作的那座政府大楼里的某个官员,因为他们问我喜欢如此穿着打扮。

在观察他的空档里,我的下身却被他钳制住了。他原本用于支撑身体的前臂,此刻环抱却住了我的大腿,这使他的身躯变为了跪倒在地。在又持续着呼吸了许久后,他终于用他那沙哑的声带说出话了:

“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吗?或许你是我的…哦好吧,您是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没关系,您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如果你想说的可以解释你的奇怪行径的话,那就请吧。”

“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受伤了,我要死了,受伤起的那一刻我便不能正常的行走,以至于不能正常的活着了。”我感觉他的声音渐渐收紧到一团,透露出一丝恐惧的意味。

“你是怎么受伤了,要我帮你吗?”

“先生,我,我被一只道德沦丧的狗给咬了!就在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它狠狠扯下了我大腿的一块肉!我跌跌撞撞地逃到了这里,可是,我马上就要发狂犬病死了。”此刻,他嘶哑的嗓音愈发干瘪,带着一种悲凉而并不讨人喜欢的哭腔。

“你能让我看看伤口吗?”

“不,不可以,我好不容易才用我的裤子将它死死地裹住。伤口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我想你不会喜欢的。”

我原本试图将腿从他的臂环中抽出,他却更加用力地勒住了我。

我对面前这位先生的疑惑大的像是毫无顾忌冲撞而裹挟的雪球:他刚刚说到道德沦丧的狗,这里的道德沦丧是什么用意呢?难道是指它咬伤了他的行为吗?可是,若是一个人咬伤了另一个人定然能用道德沦丧在形容了,而一只狗又何谈道德呢,对它而言咬伤别人就和性欲与睡眠一般有理有据。困惑,外溢的困惑,我选择再次对他发问。

“你是在何种情况下被咬伤的呢?”

“我正在签署一份文件,关于征兆入伍的,我想要回绝上级的申请,这时候就从我桌子的抽屉里跳出了一只黑狗。”

“它浑身都是癞疮疤,皮肤上几乎没有几寸完整的毛发,躯干上有许多小的伤口,渗出的脓血发散着与我的大腿一般的臭气。他扑到我的腿上咬了我,但它不止咬了我,它在我办公桌上撕咬,在我的办公椅上便溺,撞翻了我的每一个柜子。”

“那狗后来去哪儿了?”我很难判断出他口中这奇异故事的性质。

“我倒在地上,用手狠狠掐着伤口处,先生我从来没有因疼痛如此痛苦过。而那狗,像是被我倒地的声嘶力竭哭喊所吓到,选择跃出了窗户,令人作呕的黑狗,竟然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它身上的泛黄的伤疤便变作了头顶的星。”

他的描述如此奇幻,却又具有着一种独特的画面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头顶的黑夜像是要滴下一两滴来,然后落在地上变作恶犬,将我扑倒在地。

恐惧,黑夜的恐惧第一次在战争来临后光临,我又回忆起自己倒在战场上的经历,那时的我尽管一直为自己的可笑遭遇而叹息着,可怎么能说不敢到可怖呢?

人往往是妥协主义者,对于相对的追求比绝对强烈许多,因而人们接受了黑暗,军人接受了战争,就如同我们曾接受了星球是球体一样。

可是自然总是想要抽出一记猛鞭,被击中的人内心中隔离滞留的恐惧便有了泄口。地上的那个先生变为瘫坐了,他的模样比我看到的任何一个浑身土灰与伤口的难民更加令人心痛,因为那犬是在每一个人的头顶的。

“我明白了,你需要医生,还有狂犬病抗体,我马上给你找医生来。”我知道我说出的这句话是搪塞,他那副如同卡夫卡小说里角色的怪诞模样,叫所有人看都明白是活不了的,我只是不忍让自己更痛苦下去,我的内心已经产生了某种异变,我要离开这个街道。

“你不能走,医生没有用,狂犬病是治不好的。抗体,欺诈,裂解,刺破它们的只有犬牙,被吞噬的只会是我。带我去一个没有狗的地方,或许是极点,听说那里寒冷没有生迹。”

“不不,我得走,你得让我走。”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推开了他,我的腿得以脱身,从而使我能够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而他,他的狂犬病终于在此刻完全的发作,他真正化作了一只犬。他用四肢向前迅速地前进着,口中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来自声带,那是一声声呐喊,高昂却又沙沙的,正如同一只大型犬的吼叫。

“呜呜,嗷——”

他向我奔来,我则躲过了他,他又一头撞在了旁边的石砖墙上。他浑身的肉暴起,撑破了他的裹身布,将自己无毛犬的躯体显露了出来。现在他仰面朝天瘫倒在地上,四肢的阴影在灯下晃动。看到他那模样,我终于知道了一只道德沦丧的狗是何种形象!

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家奔去,当我急促的呼吸几乎要断了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标准的犬吠——那声音刺破了我的头颅,一定在我的大脑之上留下了一个犬牙状的咬痕,它再也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挥之而去了!

自那后,我蜷缩在家中,恐惧着室外一切近似于狗吠的声响。先是邻居敲门的声音,它低沉地像狗的呼吸声。之后,便是那每日的广播声,它传播来的嘈杂的声音正如狗含混不堪的叫声一般,每一个字符后都伴有“呼噜噜呼噜噜”的杂音。那是狗的声带在不自主地振动。

而窗外的天,浮动的星像是噪点。因此,我疑心它也能发出什么浑杂的声音来。

我不敢出门,门外的黑夜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一只狗等待着我,要将我咬伤。

数日没有进食,家中什么也不剩下,不久后我定会因此而死,若我不打开家门以利齿撕咬下一个路人的肉体的话。恐犬,恐犬,若是不化作身上透着腐臭味的狂犬病患者,便只能走上恐犬这唯一的道路,这便是临死的我唯一相信的事。

04

☆ ~ Stage4 灰燼時代 — 尋蝶,又名我的故事 ~ ★


“我是久伫极地的死水一湾/冰冷的身躯永远是蜷缩地靠着身后的湖岸/我的体温与通透的内心是这世上最长的夜/我不能绵延地流淌,而只能凝滞着延展。”终于看到了湖畔的模样,我脑海了浮现出了这段不知道称作什么的文字。

Welcome,这里是世界末端极地的一片湖水,欢迎你能够来到这里,我对自己致上了欢迎辞。这里确乎是难以抵达的极地边缘的深湖,而我也确乎是这时间之下最后一个乐于到这里来的人了。它的名字早随着这时代的灰烬一同飘飞了,因而对于它我没有什么亲切的称呼,只得使自己靠近它的脚步愈发快,显露出我的虔诚。

站立在身后的树林下,月光透过叶隙的孔洞露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面前的湖水泛着些纹路,使映射而上的微光也被绞碎了,如同在明媚的阳光下折射光线的蝶翼。我到此的目的,便是要去寻找世上或许犹存的蝶。

我所在的这个星球,现在就如一块裂满口的煤球,从内散发出的燃光已经熄灭了,从而变得疏松而易碎。他们说这叫能源的枯竭,可那段时间的我像是陷入了什么梦一般,对他们的事业丝毫不顾及,如同一只困倦的小兽瘫倒在即将崩塌的社会的大地上。等我醒来时却发现除我意外的任何人都在死亡和离开中做出选择,而离开星球的那批人,他们甚至连一点点为我思考的想法也没有,没有为我留下一只动物作伴。

多么地悲哀啊!我变为了无人观赏的拾荒者,我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街道,原本能够散发出炫彩的建筑倒了一地,我不得不跨越它们艰难地前行,我所收集的东西相较于食物更多是什么代表着记忆的东西,可那些离开的人们,他们的记忆竟都如此相似且无趣,我总是对他们的物品嗤之以鼻。

直到有一天,我捡到了一个原本装在玻璃中而被打破的蝴蝶标本,终于为我指出了一条道路:它的鳞翅是橙色与黑色互相渗透的,边缘则是纯粹的黑色围绕,体型很大,看上去饱满而富有现实感。捡到它的那一刻我并没有什么触动,只是随手一扔罢了,而在那夜,我躺在一截断钢上试图入睡而不能时,回想起了在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去星球的北部旅游,那时他们在向导的带领下去过一座树林里的湖,而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湖面上违背了常理地飞舞着数以万计的蝴蝶,它们过于缭乱的光彩就像是混杂而流动的纯粹的颜色本身。

于是我便下定决心以为那些能够在极北严寒如此艳丽飞舞的蝴蝶,定当还有留存在这星球上的孑遗。我找不到一份地图,只是按照心中的方向向北行走,然后终于走到了这里,站在这森林外的那一刻,我便断定这定然是我曾来过的地方,尽管周围本有的建筑早已坍圮。而森林中出现的这湖,这片在夜色中不知以何为动力还在流动的湖,便是于我的认可。

我的脚踩到了湖边乱石上的许多枯叶,发出令人安心的脆响。父亲大概曾是坐在这些突起的石头上的某一块,望着我问道:“你是喜欢在湖中飞舞的蝶还是落在地上传出与蝶扑动翅膀一般声音的枯叶?”那时的我对此问题并不以为然。而此刻我的踩踏声传遍了整个幽静的湖畔,我却看不到一只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这个问题便不免添上了一份悲凉的色彩。

走近了才看到,湖面上原来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面,薄得甚至没有影响到水纹的流动,风过叶落,坠在冰层上旋即便浸了水,那停在水表面的一瞬间于我脑海中却像是有什么独特的声响,尽管我并不知道这下落声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味。我绕着湖畔缓缓行走,想要到对面去,说不定在望不到的那一面便有我想要的。哪怕只是沾染上一些蝶的磷粉,我也会感到无比的心安。

上一次来这里时,有人将一个故事告诉我:曾有一个中年男子就住在这湖边,日日风餐露宿,直到有一天失踪了,只见他常着的木鞋飘在湖面上,许多人都以为他被何人推入了湖中,只是没人愿意去打捞,也无从寻找那个臆断中的凶手。

若是真的,那男子的躯体到现在相比已经腐烂了,一团污肉,生前相比也并不很美丽的,缓缓弥散在水中,我却从清澈的液体里看不到一点痕迹,这样无意义的死去恐怕就连掌管生死的神明轻轻松松也就原谅过去了。不知他死的那日湖面上有蝶么,蝶是能通往神的地段的,它们有没有因为一具尸体对它们栖息之地的侵入,而请求神降下责罚呢?

然而,然而,若是我敢于在冰层更厚一些时踏上它,或许并不会被高贵的蝶们所责骂,它们定然会出现的。因为蝶的高贵不像是盛在金盏中的琼浆,而像是许许多多飞舞在迷雾中的瞭望的瞳孔,它们美丽,却极具有尊严,神秘而梦幻并非为了生灵的追随而显现。若是我真的如同败犬一般跪下身躯,以裸体高高捧起满地的枯叶,相比湖水中央就会传来悲悯的哭泣声。所以,我不当如此,而是应该具有敢于踏上冰层而冒犯蝶的勇气。

若是我有一个蝶网,一切都变得容易了很多。人们常以为是蝶出现了,才能用蝶网捕获蝶,而实际上恰恰是蝶网吸引了蝶蹁跹于人的面前,因为蝶是一种沉醉于在矛盾的和谐中飞舞的生灵,它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在蝶网前造就这绝美的矛盾。可是我的蝶网已经破旧不堪了,所以我在启程前将其抛掷在一堆无人回收的待回收物中。抛弃蝶网不仅由于自卑,而且是为了彰显自己那并不珍贵的独特,可未曾想蝶竟如此高贵,我已经蹒跚着行走到了望不到起始的方向的地步,却依旧只嗅得到没什么气味的寒风。

想要捕获它们已经是不可能了,若妄图后退我的脚跟却又倍感无力,意识劝我放弃,身躯却被下了咒语,像是陷入泥淖之中,但可喜的是自己确实表现的是一副矛盾的姿态。或许,这趟旅程已经被告定了失败,作为一个人性的失败,自然是可悲的,我应当割去自己无用的生殖器官,使自己鲜血淋漓地坠入湖中,好歹还能造就一副浪漫的错觉。

终于走到对岸了,朦胧地可以看到我来时的地方,只是树荫遮蔽了太多本属于我的夜月,使得我看不真切。我不想再继续走下去,这样我只会绕过一段与来时类似的道路——时间的一切往往要在人的妥协性思维中变得对称起来,这自然如此,人性本身也是如此——同样的悲哀,期待后的跌落,若是遭受两次,相比作为我而言连寻死的勇气都快要被磨灭掉了,更不必谈继续生下去。

此刻我发现,这湖并不是圆形的,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尽管恰巧是起始之地的对岸,却更加靠近湖的中心,我能够看到,湖心上似乎漂浮着什么晶莹的闪光,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此刻浮现:许许多多的蝶,它们的色彩混在一起,看不清任何一只完整的形体,只剩下了解构的美丽;它们拂过的水面立刻泛起了波纹,是鳞翅,它们的鳞翅划过了水面,留下了些许鳞粉,或是沉降了,而有的还漂浮在湖面!我看不到蝶了,而这湖水已经在它们的沾染下具有了蝶的气息,这便是我想要的。

曾在旅途之中发现一个几近空白的手抄本,只有第一页纸上记录了一段话:“有的激流,唯肯舍身方能浮起……”后面似乎还有些内容,我记得是对这句话表达了否定的态度,可我记地不甚明白。可此刻,我不愿追究这话的出处,更不想去思考这话的滥觞究竟对其抱有的是赞成还是反对,确乎像是有天启一般,告诉我,应当如此,舍弃掉不甚珍贵的而获得一份可能性,这是一条多么正确的道路啊!

向前走去吧,我的大腿搅破了冰层,不过许久就被溺没了。水下没有尸骨,想必我又遭到了欺骗。所幸我能由下至上看透一切蝶翼的光亮,那是湖水的波纹,是被我的坠落带动的波纹。嗯,足够了,我也应当如那些抛弃者一般离开,走向下一个地界,而所经由的道路便是溺死于此。

此刻的四下都是沉寂,仅有蝶翼扑动之声的幻觉轻轻划过了我。


“最后那个故事就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原来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你给我讲过多少次了啊。过了不知多久,你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化作了漂浮在宇宙中仅有的生灵。”

“不是仅有哦,这不是遇到你了嘛。”

醒来时我所在的星球已经开裂了,我在一块岩石上躺着,不知在这静谧的世界里飘荡了多久,早已不见任何称得上的生命的影子,甚至连物体本身也几乎难以预见,只剩下或大或小的不可辨识的碎片与我时而相遇。”

“直到我遇到了一块玄武石,它撞到了我脚下的岩石,而她便是如此被带到我身边的,我们或许便是这寰宇间仅有的生灵了吧。孤独将永远伴随我们,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便只有聊天,与凝望着更远处还泛着光的星球,它为我们铺陈了一场曼妙的星空。

“欸,我真的要睡了,你的故事讲的太无聊了,困死了。”

“先等等,所以我要将这片星空送予你,你要么?”

“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好吧,那就先暂且入眠吧。有名有姓的故事又升上了天,融入了无名的星空之中,没有泛起那夜空的一丝波澜,连落水一般的细响都不曾听见。我支着身子半躺在地上,感到一阵惬意,清凉席卷了我整个身躯,而你,世间仅此的你,已经伴着夜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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