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
友人的骨灰盒样式十分简洁。一个黑色长方体,棱角分明,被我轻轻放入灰色的石穴。守墓人对我说,盖上盖子就可以了,我们会处理的。守墓人是个枯瘦的老人,披着雨披,声音干瘪无力。我点头,蹲下来推动那块沉重的石板,石板掉进卡槽。轰隆隆,跟轻雷似的。墓穴陷入黑暗,我与守墓人陷入沉默。我想问守墓人要不要烟,终于没有开口。友人死了,而且不能复生;又一个煊赫一时的家族也就随之灭亡。雨继续下,我转身撑伞,心想:我的父亲还做过他的掌灵哩。
友人死于一场谋杀。他这一生最后的三部残稿被凶手细细撕作纸屑,手腕也割得血肉模糊。拌了鲜血的纸屑糊进他的口鼻,多余的部分纵横胸腹、淹没股沟,又在脸上拼出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窒息的友人静静睡在床上,先是瘪下去,又在蝉鸣中膨起来,终究是枯萎成一具干尸。得知友人已被大学解职,忍无可忍的房东踢开了大门、推开了房门,随即被盛开的友人吓得瘫倒在地,而友人胸前的成虫只是吃吃嘻笑着,四下纷飞。这骇人听闻的案件迅速传遍克桑克大学,学生们热衷于讨论凶手是谁、躲在哪里,又暗地里猜测着下一桩死亡。
墓园建在浮岛上,我必须等下一班云槎下去。能撑起浮岛的云枢碎片不多,死在这儿是风光的。到我死的时候,应该也是在这,如果有人愿意捧捧我的骨灰盒。——我不由得羡慕友人了。雨越下越大,我站在浮岛的边缘,俯视溢出的雨水是如何沿着铜轨下泻,注入湖泊。我突然觉得我是那么渺小,多走半步就不见了的小。乌云铺张,雨下着整个青京。雨水包括了我父亲的老宅,也包括老宅里发闷气的妻——她拒绝了我坐火船的提议,执意乘云槎飞越休喇湖,却在浮动中吐尽了热情。这使我格外惶恐,因为正是我说服妻允许我辞职,并与我一同回到青京,我生长的城市。妻在懊丧中,或许就反悔,就辱骂我与友人。
我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并被辛辣味呛得流泪。他们说我不会吸烟,烟气都不过肺。但我只需要咳、咳、咳,这会使我清醒一些。
友人死于谋杀,但凶手也许就是他自己。七月里的一天,我们在小酒馆里痛饮,围着一方木桌,袖子揩净油腻。友人问我,若要自戕,该是何种方式?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思索,便答道,上吊?但友人摇了摇头:太俗了。他简要地概括了自己所渴望达到的三点。其一,凶手必须扑朔迷离。其二,应当足够新颖,不易为人遗忘,那么死亡也就成为一种别样的重生。我乐了,我说,你这样那样,肯定传疯整个大学。沉醉之下我提了什么建议,已经不再记得。但友人听了很不高兴,他气哼哼地讲出了第三点。他说,生命的结束不是儿戏。他说,死亡应当成为一种清算,一种卒章显志。友人永远愤怒。愤怒下支撑他的却是一种异常柔软的情感。友人饮尽杯中残酒,咂着泡沫,忽而趴倒桌上,号啕大哭。我不想死,他说,哥,我真的还不想死。我有些难堪,四周的酒客都扭头望来,仿佛我正拿着把枪抵在友人的额上。我索然无味地说,那就好好地活下去啊。
于是过了一会儿,友人平复心情,变换了话题。劝我回乡,回青和,而且就是回青京。他说:
“在这里,我们永远是异乡异客。”
友人挤出一个笑,在酒吧昏暗的光里,他的脸显得浮肿且苍白。血丝像墨渍一样浸在眼中,胡碴被酒沫润湿。学界的口诛笔伐,政界的威不可测,使他过早地衰老了。他说万一他死了,麻烦让我把骨灰盒送回去,送回青京,还有——借个火。他已经喝完了酒,歪垂着头颅,叼一支口水滴答的卷烟。我捧着个磨掉了漆的打火机,向前伸,伸入大雨纷飞之中,旋即落寞。雨是不忍心停的,我想起怀中骨灰盒尖锐的触感,无由地想到:那里面,友人与自己的心血合二为一了。
友人说,你也一样吧。
我嗫嚅着想要辩解,灯火就摇曳着从云雾中涌出,并在轰鸣之中连接得愈加完整。木头垒成的堡垒,挤开了细密的雨幕。是云槎!我张皇地后退,冷风呼呼地灌入我的胸腔,夹杂着从地面带来的新鲜阵雨。友人的幻影消退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与他不一样。我不会像他那样,太早太早地死掉。
随后,我登上云槎。
野云城
野云城是一座浮在空中的城市,它已经不在了。今天被称为青京的城市,是它搬迁到地面的部分。时至今日,年轻一代早已忘记野云城浮动空中的巍峨剪影,也失去了相关的想象力。他们并不相信,那些晃悠悠的云槎与慢吞吞的浮岛,内里的碎片拼成一个整体便撑得起整座都市;他们摇摇头,说,嗯,蕙非还打得湖对岸睡不着觉呢,你也信。到了这时候,我就只能点点头,艰难地踱到下一个话题。
我回到家时,没人给我开门。我把伞夹在肩颈之间,翻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木板门抱着铰链屈从退让,咯吱吱。老宅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我穿过破破烂烂的厅堂与走廊,推开卧室的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湿透的外套好冷,好冷。妻在床上沉沉睡去,她粗野的呼吸回荡在空屋之中。棉絮包裹中,她的脸潮红甚至绀紫。
我拉开松松垮垮的木椅。
小时候,父亲总是彻夜伏在案前,像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去围堵灯光。每天早晨,我们都看着他梦游般地跌跌撞撞,手指抚摸着自己铅灰的胡碴。我们用了很久才发现,原来他彻夜书写的一切文字都未曾发表,而且不知所踪。他与我一样,投身而且迷途于卷帙纵横之中。
当我从湖东回到家乡,我重新安排了原本属于父亲的书桌。现在,我左手边的是从湖东带来的大学教材,面前又一盏绿莹莹的老旧油灯。在它飘摇的青光之中,什么都照得诡谲了。灯旁一排笔,吊几支毛笔,系几支羽毛笔。右手边两沓书,一沓从本地图书馆借来,灰扑扑的;另一沓则是用布包得锃亮,我在阁楼里翻箱倒柜才翻出来的。那个是父亲为数不多的遗产,那么多不眠之夜所结的果,他的笔记。
野云城已经不在了。可它又确确实实一度游弋于天空。我先翻开左手边克桑克大学整理的野云城史料,其中收录有湖东人对野云城的早期记载:
渡过休喇湖踏足西岸,青色的山谷中,你将与耶月相逢。耶月将自己的根扎在云上,只在日蚀时栖居泥土。旅行者往往无力登上这座城市,他们止步湖畔、止步山脚、止步云下。仅有的讲述者则向我指出,耶月是世上最宽广的舞台,其中房屋历历皆是布景、人潮汹涌俱为优伶;而那垂向大地的白色云霭,所以是帷幕翩翩。
当你行走于异乡宽广的街衢,行人纷纷向你行礼致意。在耶月,礼节不知凡己。农夫向你举起沾有黑色泥土的锄头,因为百年前的勇士正是如此挺身而出,从群匪中救出同伴;学者望着你擦拭眼镜,当诗人红菰面对翁仲的拜仿,她也是如此毕恭毕敬。在耶月人眼中,时间所以是一滴落水的雨:当漪澜散尽,过去与现在早已融为一体。没有什么此时此刻,那蝶翼的扑飞、发稍的跃动,尽是历史的重演。
然而无人知晓那勇士姓甚名谁,红菰也出生于翁仲战死那年。当耶月人将历史谱作一场庄严的戏剧,他们自身也化作剧中一角。
耶月也就是野云的音译。七月雪之前,野云城仰仗着云枢俨然浮游世外;那场日蚀之后,我们下坠。下坠的人是不会留恋云中的日子的,他们像丢失了珍宝的莽夫,为了生活不得不封锁回忆、围堵往事,向别人宣告自己所弃掷的其实只是枷锁。然而历史不会消散,它在角落里生长,是一滴古老的泪水挥入崭新的雨:雨下个不停,涂满了整扇窗户。青京是个好地方,只是雨下得太多太多;在我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雨声从未停息,它稀稀拉拉、盘桓不去,恰似七月雪漫长的拖沓的回响一声。
泛黄的图纸上,你可以看见野云城精密的骨骼。你看见云枢上建起的巍然高阁,看见道路是怎样地开枝散叶。城镇与植被交错,平缓地覆盖浮岛。溪水荡漾,沿边缘处升起的山状藩篱勾一个大大的圈。在浮岛的侧面,厚重的褐岩紧箍主体,黄铜管道如青筋条条迸出。它们沿卵状弧线收缩,虬劲、刚健,在底部堪堪拢向尖端,凝成一整块白石。从地上望去,白石在云中微微耸动,若隐若现。人们要愣一会儿才能发现,那是一座浮在空中的城市——但它已经不在了。
野云城已经不在了,可它阴魂不散,永世缠着青京。
蕙非 Pt.1
旧世界的倾颓,溅起一朵浪花。它也许溅得比旧世界本身还要高、还要远,但总是要落下来的。
蕙非,就是浪花四溅时,一个敏感人物。
小时候我问过父亲,蕙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父亲并不急于开口,他带我去坐云槎。
青京的孩子们热爱天空。能坐云槎在空中转一圈,就是莫大的奖赏。
于是我们走出家门,走上街头。我牵住父亲的手,锈迹斑斑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低矮的楼房向远方延伸,灰黄的道路蜿蜒曲折。间或有湖东人的马车哐当哐当地驶来,轧过水洼与泥塘,又甩飞几点浑浊的水花。小商贩在地上铺开他们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一声接一声地叫卖。我们沿着人行道的边缘默默行走,直到父亲扯着我的衣角叫我停下来。
去路边蹭蹭。他指着我的鞋说,踩到狗屎了。
我双手叉腰,伸着一支腿,想象那是一支船桨,在野草的海洋中肆意摇摆。划过酢浆草,划过蒲公英,划过啾啾酸。草叶的碎片扬起而且落入草丛,使地面显得有些发毛。我杀死野草来清洁自己的鞋底,谁叫它们长在了石砖缝里呢。
步行半小时后,我们到达空港。那是个彩旗飘扬的硕大棚子,粗纱、竹竿与红砖相互啮合,支撑起绿色的穹窿与穹窿下的大厅。里面人挤人,歪歪扭扭一排排。父亲说,跟紧我,不要走丢了,然后奋力游向边缘一条毛毛虫一样的队伍。各色人等都急不可待地喷吐鼻息,汗气萃蔚热辣,香烟缭绕不绝,我的肺叶酸得发苦。我踮起脚望向队伍的尽头,那儿挂了一条灰扑扑的牌子:环城观光。
排了半小时队我们才来到售票台。父亲说,一张成人票,带个小孩。售票员拍了拍我的头说,两张票。父亲不信,叫我去比了比身高,不得不信。我捏着那张汗湿的票,感觉自己的兴致正在随票上的油墨一同淡褪。
我们从大厅另一头出去,云槎都系在那里。此时停着三条,从空中杀气腾腾地压下来。它们一条条显出鱼的样子,有头有尾,只是都炸了毛:木头支架和黄铜管道旁逸斜出;五颜六色的旗帜沾了水,都耷拉着头。隐约可以看见船身上的斑块,红的黄的紫的,我只认出黑中带绿的那些兴许是苔。
我们坐的云槎是最小的那条,沉沉地悬在空中。人家搭了座三五层楼高的台子,我们就从那儿登上去。游客少了一些,可还是挤;船身摇摇晃晃,像是贴着海浪。我辣着脸,橙黄色的海水从脚底升起,挤着我的胃,卡着我的颈。
爸,我想吐。
你忍忍,就快起飞了。
一阵战栗。不是我,是船。我几乎就要跌倒,父亲抓住了我。冷风从舷窗呼呼灌入,我张开我的嘴,抓住了窗下的栏杆。大地晃悠悠地向下沉去,空港成了一块皱巴巴的抹布。云槎继续上浮,同时向前方漂移。风更大了,我的鼻腔与肺叶就在其中涤荡干净。飞起来了,云槎飞起来了!我欣喜地向外张望,我的双眼一定是瞪成了铜铃。我看见草,看见山,看见云与城市;我的双足随船体沉浮,却不再感到恶心。在我年幼的心中,我俨然已是一只自在的小鸟。
父亲说,你问我蕙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是个学历史的,我以为,不能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是对一个孩子——尤其是对一个孩子。
我把头颅转向窗内。
父亲继续讲,我们从前是住在野云城上的,那时你还太小,也许不记得了。野云城是一座浮在空中的城市,它已经不在了。你两岁那年的七月,它落在了地上,人们称之为七月雪。人们知道它要落下来了,所以把城市搬到了地上,叫它青京。
野云城浮在空中,是因为它有一颗叫作云枢的心。可是那颗心碎了,它撑不起这座城市。它落在地上之后,人们就捡起云枢的碎片。大的还能支撑起小浮岛,小的就只能浮起一座云槎。
我点点头,可是,这与蕙非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沉吟许久。他说,云枢总有一天是要碎的。蕙非做了野云城的司灵,他也许是想要让云枢不碎的。可是他一死,云枢就碎了,我们就只能落到地上了。蕙非生前几乎要发起一场战争——所以他死了,开战前就输得一干二净。父亲摇摇头,蕙非可是个敏感人物哪。我也说不清。
后来父亲不再说话。
那天有浓重的雨云汇合,吐出一根根紫色闪电。急风骤雨侵入了这陈腐的云槎,云槎摇摇欲坠,像条困兽翻滚着勉强回到空港,拖着一串内脏似的污渍。我一下云槎就吐了一地,豆大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我的背上,打着我那摊呕吐物,使它看起来就像在沸腾。回到家时,我们都浑身湿透。当天晚上,我就发了高烧,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周。童年的我再也没有坐过云槎。
两年后,父亲带我离开野云城,移居克思玛。走的那天是我十三岁生日,没有生日礼物,只有一帆风雨路三千。
父亲喃喃自语:如果我是红菰,我也吃自己。
我在十五岁那年又一次问父亲,蕙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一次,父亲的回答简明扼要:一个战争狂,葬送了野云城的未来。我没有言语,没有质疑。
然而离乡二十年后,我却再次回到青京。私底下是为友人送葬,明面上却是应青京人之邀回乡著书。他们要我补阙正误,将青京人剥离出蕙非的耻辱,我却只是坐在我的桌前、听着雨声与妻的梦呓,喃喃自语。
雨继续下。
红菰 Pt.1
文明的蒙昧时代,战火纷飞中,有野云城巍然立于云间。历任司灵为政以仁,使得野云城免于战乱,而且成为流民眼中的世外之世、桃源仙境。他们在漭湖东岸日夜兼程,从四钟山上跋涉而来,自五湖四海蜂拥而至:野云城给他们以安定的居所,他们给野云城以日后的辉煌。
逃难者中有这样一个沉默的女孩:她皮肤黝黑,体格瘦小,两只大大的眼睛深陷颅骨。她的衣服破烂不堪,口袋里却装满了沿途收集的小玩意儿,譬如花瓣、石头,或是草叶填充的粗陋布偶。雨下得正紧,她什么也看不见。昨天早晨她没能及时醒来,于是队伍就走远了。她孤身一人走在草地里,两只手奋力拨开潮水般涌来的高草,走向远山象牙似的剪影。黑色的云朵在天际线上堆叠,剪影也糊成眼中的黑雾。
城历三十五年,野云城的一位巡逻士兵望见城下一个女孩的哀伤身影。战线吃紧,难民却来得不多,这女孩是本月第一个。他着实有些疑惑。
红菰其实生来无名无姓,又或者只是她无意向野云城的居民们讲述,正如她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她是缥缈孤鸿影,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去,只是在厕身云间的片刻时光中,清扬婉转,为我们留下一个看不透嚼不烂品不尽的符号。红菰二字,是人们代她取的笔名。
城市的脚下是死掉的城市,
人的身后是一片空白。
看,那堆叠成山的骨骸之下
破碎的海潮是怎样漫过脚趾。
如果我是红菰,我也吃自己。
与红菰后来的作品相比,这首短诗显得稚嫩、生涩而难解。人们便是从中摘了她的笔名。红菰这语焉不详的意象后来屡屡引发争论。有人认为是血米的代称,有“血腥难食”之意;有人认为出自孤荭的转写,是作者以地名指人;又有人考证出红菰就是古时的一种野草,一度泛滥漭湖、漫射波红。在这份过于复杂的问题面前,种种真实都退化成可能对也可能错的答案;只是再没人可以给出正解,水已归于水中。
在短暂的一生中,红菰发表了约三百首小诗,其中时有佳句。这些作品在她生前并未结集出版,却流传在街头坊陌。红菰的诗作不拘格律,亦无所师承。有人讥笑道,那是文盲的信口胡言。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散落民间的诗句逐渐显现出它们的力量。我们沿袭其中的譬喻,又挪用了象征;最后我们发现,它们已融入了我们,我们由此再度印证:诗不在凡人不可触及之高,它就在瓦罐的边沿停歇,在孩子的目光中流连,在水池、在足印。
如今看来,作为一名诗人,红菰并不合格。她或许有着片刻的灵光,却无力将之扩充发展,只能在格言般短小的篇幅中接近艺术之美。然而没有红菰,或许就没有通俗短诗的流行、没有小说等白话文体的兴盛,或许就没有野云城此后繁荣昌盛的文坛。远胜红菰的大诗人数若繁星——可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直到七月雪将城市毁灭,我们都不会再拥有第二个红菰。
城历五十年,人们决定举办一场庆典。
庆典包括了那时属于野云城的一切风流人物,无论生死。首任司灵青岚与将军翁仲的纪念碑树起来了,每一天人们都为之呈上新采的野花;表演民间传说的戏班们忙起来了,头一遭,他们要表演单单一个人写下的戏剧。已是庆典前夕,节日的气氛笼着整座城市,戏班的成员们却突然发现,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出戏的作者——那时,红菰正独自前去为翁仲扫墓。
翁仲是属于野云城的另一位传说。是他组织起第一批市民,用竹枪与滚木击退了来自地面的侵略;也是他力排众议,坚持让城市低空飞行,使流民得以登上浮岛。
城历五十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红菰来时十五岁,到这年则正好三十。雨中士兵的呼喊,似乎依旧回荡在她的耳边。冥冥之中,她的人生被这呼喊断成等价的两截,而每一截都互相扞格。她坐在墓前注视着石人湿润的脸庞,忽然忆起这石人的名字也叫做翁仲:冷冽置换荣耀,亦或只是唤回了荣耀。于是水云摇曳间,她感到自己不过一粒棋子,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指引着她,以她分割已成为虚幻的历史与将成为虚幻的未来。而此时此刻的她,也将被置换被替代,堕入每个人身后的空白。她的眼泪落下来了。
碎锣鸣、老弦泣,最后一字念毕,剧院一片阒然。观众仰头,眯着眼望向舞台中心,在那里最后一位演员正解着一只一人高的线球。彩丝散、鼻息乱,当线球如土委地,隐没其中的木台上却别无他物,只一只草叶填充的粗陋布偶,与布偶压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米黄便笺,在上面潦草地写着红菰遗留于世的最后诗行。那位演员日后回忆道,他在解开线结时就隐约察觉出异常,当发现那只布偶时眼前就只剩一片黑雾。他们原本计划让红菰站在那儿谢幕,红菰却不知所踪。舞台两侧,私语已飘飞如纸末,可演员的职业修养迫使他镇静下来,让他一手举起布偶,一手抓起纸张。他面向观众,字正腔圆地念道:
我坐在我的房间里目睹
阳光、纸张与我童年的布偶。
它记得甲光向日,与暴雨时分
一滴无人知晓的泪珠。
凡存在的都将下降,
凡下降的都无法被涂改。
墨渍嚣张,它说:
黑,要么就全白。
我抬起头,寻觅
远方有一场童年的雨。
此后,野云城上再没人见到过红菰的踪迹。倒是登上浮岛的又一批难民对岛上人讲述,他们在迷路时远远地望见了草地里一个女子哀伤的身影,指引着他们行走。然而正如红菰永远地错过了翁仲,他们也错过了红菰。
友人
他是我们在克桑克的邻居,他与我们一样从青和来。他拗着头,为避行人走在一条沟里;他是我的友人。青和人在克思玛不受待见,我们都聚在一起。
我永远记得我们的十五岁。十五岁那年,父亲正式成为了他的掌灵。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升入了高中。十五岁那年,我们坐在石砌的大楼下仰望天空,观看雨丝里缭乱的星。我们讲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而且小心地回避现在。
十五岁那年,我们被逼到墙角,一群本地人嘻嘻笑着,步步紧逼。
“噎哕佬,死过来要饭的。”
我们被逼到一条盲肠似的小巷,雨水沿电线、衣架条条沥下。石墙三侧封锁,网开一面异类。门户紧闭,无处求援、无路可逃。雨水漫浸垃圾堆,脓水四处流淌。
“你他妈再说一遍?”友人向前一步。
“噎哕佬,死过来要饭的。”又一阵哄笑。
为首的那个猛地几步上来,揪住友人的衣领。我冲过去,友人已经掐住了他的脸,指甲深入皮肤。一声简短的嚎叫,那人一定是没想到友人竟敢先动手。他身后的一群也过来了,闹起来了。我扑开友人抓着的那人,友人被他一膝盖踢在腹部,疼痛中弯弓如虾仁。我奋力将他压着,跪在他的胸腔,举拳,然后被掀开翻倒。操你妈,我嘶喊着挣扎着爬起来,鞋尖却踢在了我的面上。我胡乱地张开手臂,试图抓住他们的腿,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十分顺畅地从我的鼻尖流到地上了。最后我被丢在墙脚,脚步如雨点一样地落下。我的疼痛已然麻痹,脑中也只余一地鸡毛。
随后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号,与凌乱的潦草的远去步伐。踢着我的人走了,逃了。我抽泣着抬头,我听见了友人声嘶力竭的呐喊:
“你们他妈的再说一遍?”
他试图追逐远走的群氓,但很快便意识到那已成枉然。他立在小巷的尽头,右手拎着块锋利的碎砖,梗着脖子,雨水、血水与泪水不清不楚地淌过他的脸颊。他确实是在啜泣,而且喃喃自语;他尽全身之力将砖块掷向前方,那带血的石重重地磕在道路上,碎在溅起的水花之中。接着他也倒了,我踏着汪汪的水,冲过去扶。直到这时我才听清楚,他是在说,你们他妈的再说一遍呀,你们他妈的说呀,说呀。但他自己是说不下去了,抬起头,哭。
于是两个十五岁的孩子,就这样坐在这条偏僻小巷的巨口前相拥而泣,像是将要被野兽吞噬。他们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自食恶果。这一切只是源于一场冲动,一场口角,一股涌上头顶的热血。家长求过情后,两个孩子才被处以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问父亲,凭什么呀,凭什么我们就要低他们一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父亲说你先给我闭嘴,以后回家不要再抄近路。父亲吸了一支烟,然后说,你要怪就怪蕙非去。我说爸,他一死人凭什么还罩着咱,他他妈谁啊。父亲说他一个战争狂,葬送了野云城的未来——不关你的事,你就给我老实点。
后来,我看过我们十五岁的照片,当时这事还没有发生。我们笑容真诚,眼里充满希望。对未来的希望,对自己美好未来的希望。十五岁的夏天,十五岁的青春,十五岁的喜怒哀乐,已经不在了。
十五岁的我们已经不在了,只是阴魂不散,缠着躯壳。
蕙非 Pt.2
城历三百四十九年,在遥远的克思玛,一个技工跃上自己东拼西凑成的鸟状机器,拉响了发动机。飞机,他说,将成为人类征服天空的第一步。这本会成为周围居民茶余饭后的笑料,可四十余分钟的平稳飞行之后,他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技工后来回忆道:“在天上,我能够看得更远,也去得更远。一切禁区都将被我踏足,一切神明都无力阻挡我的到来。我敲开了天国之门。”
城历三百六十七年,野云城的居民自东至西依次听见一阵悠长的轰鸣。间或有好事者闻声走到浮岛的边缘瞭望,在他们慵懒的眼中,一道阴凉的金属闪光十分迅捷地消逝了。正午时分,太阳升至头顶,有清晰的黑影滑过城市的诸多街道。抬头的人们隐约看见的是一只巨大的铁鸟。他们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可毫无疑问,野云城再也不是世外之世。它已落入水中,不知漂向何方。
“地上的一切都改变了。”蕙非指着高挂的巨幅地图,其中箭矢交错,右侧只一片深绿。“克思玛已一统湖东诸国。他们的枪械如割草般撕碎战线,他们的飞机投下目光、传单与火焰。而就在不久之前,他们飞越了我们的城市。属于野云城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他的步声如礁石刺穿了漫来的私语声声。他将上半身撑在台上,扫视台下百态的面孔。他说:
“以司灵之名,我宣布野云城军事改革即刻开始。”
掌声雷动中,烟花升入寒空。
以下是摘自《蕙非改革期间地下文学选》的一则微小说。
可怜的小安娜,蜷缩在毯子下。她数着秒针的颤动,等着不会归来的父亲。
三个月里,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那天有穿着军装的人敲开了他们的家门,告诉这其乐融融的一家,司灵又颁布了新的军事法案。现在,每一户都必须出一个成年男子服役。爸爸站起来想说话,可什么都没说就被推搡着带走。大门敞开着,也没人去关。它就像小安娜吃惊时张开的嘴,雪花飘飘洒洒,寒风弓背拱入。野云城又上升了两百米。
这个冬天,注定寒冷。
小安娜掀开被子爬起来,她只穿一件单衣。寒风在墙外蹭过,筛一些筛进屋子。小安娜赤足爬起,脚一搭在地上,就冷得浑身弓起。但她还是持一支蜡烛趴到窗前。窗上已经结了冰花,安娜把脸贴在玻璃上,凉得她打了个颤。妈妈也没有回家,她被困在工厂,三班倒地织着衣服。衣服是军衣,爸爸也穿上吗?雪地里隐约跃动的黑点,会是妈妈吗?
小安娜站了好久好久才意识到,爸爸、妈妈、温暖的冬季,正如她面前的冰花。美丽动人,似乎触手可及,却有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在中间,使她无法触及。
玻璃又是谁呢?
以下是一则蕙非笑话。
蕙非这天站在云枢广场,看他任命的宣传员对台下乌泱泱的人海喊道:
“市民们,让我们携起手来,扫清野云城复兴的一切阻碍!”
言毕,台下人四散奔逃。蕙非愣在原地,旁人急匆匆地拉他:
“快跑,你想被扫清吗!”
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
黄金时代被结束了。
凡存在的都将下降,它不需要被结束。它自己不可能永远延续的。
是蕙非夺走了我们的黄金时代。
……
配给的食物,你吃得饱吗?凛冽的寒风,你吹够了吗?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家庭去防范一个独夫脑中的噩梦呢?从前,是这样吗?
……
你听见了吗?那应许之地。我许诺你以黄金时代,以奶与蜜的土地。那么,谁会加入我们呢?
答案在风中飘扬。
当然,你没有选择。
以下刻在碑上。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我们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们能够听见我们的声音。
我们请求和平,请求安定的生活。我们拒绝你的偏见与仇恨、拒绝你苍白无力的说教与虚伪无情的必要之恶。我们拒绝你。
我们请求拥抱新时代,那拥抱着整块大陆的崭新时代。地上的诸国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我们自己。我们的心灵只属于我们自己,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教化。因此,我们请求废止司灵。
那束缚着野云城的必须死去。在野云城被你们谋杀的尸体上,我们将建起新的青京。
在野云城不长的历史中,城历三百七十二年是个异常重要的年份。
城历三百七十二年,工厂里的机器偃旗息鼓。工厂里的人们走上大街,尚未汇聚便被黑色的洪流分割击溃。
城历三百七十二年,孩子的哭声飘扬于冷风之中。他们的父母们由这哭声指引,转过了坚毅的头。
城历三百七十二年,我们不知道何去何从。湖东不再是地图上省略不画的空白,市集上也流通起我们闻所未闻的精巧玩意。克思玛忽而是值得我们大动干戈的劲敌,忽而是为我们带来崭新时代的挚友。翁仲向我们宣扬和平,新任司灵蕙非却口口声声向我们谈论备战。我们的面前是一本谁也读不懂的书,偏偏有那么多人要为我们解读。
幸运的是,我们无需选择。
城历三百七十二年,蕙非的尸体被发现在自己的办公室中。他的右手无力地抓着一支手枪,枪里六颗子弹尽数射入他的头颅。人们无需如此前设想的那样越过重围,因为司灵府的大门已为他们敞开。当我们瑟缩在家中试图理解这变故时,鲜花与被禁止的旗帜正挥舞在大楼的顶端。人们欢呼,庆祝蕙非王朝的陨灭。不会再有司灵,我们将完整地拥有自己的内心——承诺如此许下。没有人同情蕙非的自戕,他残存的亲信将这死尸投向浮岛之下,以此免于脔割。
烟花绽放中,城市降入历史。
红菰 Pt.2
护士看惯生死,以为再不会动容。她将睡梦中去世的老人推出医院,接着又回到病房。两个床位已空,剩下的那个也危在旦夕。女孩是被守城的士兵送来的,腹部有刀伤,又淋了很大的雨,大家本以为她活不了这样久。现在,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缓,像是正睡着一场大梦。护士看着她,想到自己的女儿,想到女儿熟睡时嘴角挂着的一丝口水。她坐到女孩的床头,这时,女孩嗫嚅着,说出了入院以来的第一句话:
“城墙也倒了,颓了!影子我看不见。”
护士吃了一惊,但很快也是淡然。许多病人在濒危之际都会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会有七彩的画面闪过他们的眼底,会有繁复的音声压进他们的耳道,他们漂流在虚实不分的记忆之中,喃喃自语。护士便开始设想女孩的过去。也许,她出生在一个弱小的城邦,当异族的士兵翻过那低矮的城墙,她便漂流天涯。而当她走投无路,别人便告诉她野云城这个去处。她一定是昼夜兼程,才走得衣衫褴褛;可刀伤又是从何而来?是谁举起屠刀,是谁忍听哭号?是谁弃之不顾,又在命运的指引下举身歧路?
她的女儿,声音回响在她的耳边,妈妈?
护士猛然回头,那里并没有人影。她站起身,不慎倒了椅子。讳愁,愁意乱溢出。周围没有别人,她狼狈得就要哭出来,但忍住了。她展眉望向女孩,朦胧中,两张面孔合二为一了。
她早该知道的,不该给她太多的形体。
“如果我是红菰……”女孩忽地坐起身来,睁开两只深陷颅骨的白色眼睛。她继续说道:“如果我是红菰,我也吃自己。”说完,就没有一丝犹疑地倒下,头在床上撞出沉重的一声。护士急忙上前,发现她已没了呼吸。护士试图抢救,没有成功。于是她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去找医生。
医生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又听了听她的心跳。她死了。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好吧,好吧。护士叹了口气,把女孩已经没有意义的躯壳抱起来,也放进带轮的小床。突然,一阵没有来由的悲伤攫住了她,她停在了原地,想着这意味着什么。护士正在经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变故。她过早地退了潮,海滩上却没有水洼。幻想与遗忘一样容易,要忘记一个与现实不幸重合的幻想,一个变质的幻想,却是难如登山。当她意识到这点,便又回想起女孩模糊不清的嗫嚅。许是鬼使神差,她回到病房,凭记忆在病历上记下了那几个短句。接着,她将纸折进怀中,推着女孩尚存温热的尸体穿过走廊、拱门与街道,走向山峦,并化身这世上第一个红菰。
妻
当我单膝跪地,周围的一切都镜子一般地破碎,锋利的边沿交错,指向终端一张似笑非笑,似颦非颦的白色脸庞。我说出要说的话,于是那张脸庞也碎了。有一种梅红色的实质涌动在白色外壳之下,汹涌澎湃、四向奔流。声音挤压着我的耳膜,我打开手中攥湿了的天鹅绒小盒。接着,我也碎了。
我们其实清楚得很。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克桑克大学著名的文化角。我远远地看见了一面旗帜,印了野云城的标志:两个反向拼接的正三角形,下面那个是黑与白,上面那个是彩虹,由一位著名社会运动家设计。在克思玛,野云城先是成了人文学科盛极一时的研究对象,又顺势代表了众多异族文化,最后成为一种形而上的象征、一种超脱系统之外的力量,一切叛逆者的家园、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归宿。我百无聊赖地踱过去,想看看他们又说了什么。结果穿过旗帜、标语与陈列整齐的小册,我与她直直对视。
我用手正了正领带。
我们几乎一见钟情。她是工程系的一名学生,与我同级。第二次约会,她咬破了我的耳垂。三个月后,我们在一座小教堂闪婚,接着见彼此的父母。我的父亲擦着眼镜,向我们进展过快的婚事提出异议,但依然慷慨地给我们以祝福。妻很快与他熟悉,我总是见她在向父亲提问。我的岳父岳母却并未拥有与亲家相称的气度。他们摆着一张黑脸请我们出去,不要再踏入这条门槛;在他们高喊“噎哕佬”的称号时,唾沫溅在了我们脸上。
妻笑呵呵地告诉我,从十三岁起,这就是她的梦想。
我们在蜜月绕休喇湖旅行。我们比翼连理的身影印在湖畔每个明亮的水洼。夜晚,我们相拥入眠,震悚花的血脉。我会在朝阳升起、草叶灿然的时刻掀起帐篷的门帘。妻也将醒来,我们坐在一起,环顾花海。有时我会想起红菰的名句。也许,我们面前的烂漫中,便生长着一株红菰。
当然,红菰不是花,它只是野草,就像我们。
我们对彼此满腔热情。可我们竟未发现,这热情不是爱。
我只是渴望一双手臂,她只是渴望挣脱手臂。我们像一对各有去处、相向而行的冰山,轰的一声撞在一起。
“看。”她突然轻轻起身。沉默中我望向她的手指所指向的地方,向日葵摇曳的尖端,那正是——
蝴蝶
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窗前。雨水浸湿了它的翅翼,它飞不起来了。而在我身后,鼾声戛然而止。
我没有回头,但还是无可避免地听见了妻的辗转与折叠,混杂着雨声,哐啷、哐啷,显得有些潮湿。我等待着杂音的平息,却不能够。时间是凌晨四点,天没有亮。我转过身,却发现妻已经穿上衣服坐起来,她猩红的双眼将厌恶注射于我,使我寒战连连。
她选择率先开口,我又做了一个梦。
这些天你总是做梦。前几天你还说了梦话。你说,你要走了。
是呀。但这一次不一样。
妻把棉被粗暴地前推,在我们之间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堡垒。棉被的一角搭在地板上,在灰尘中划出一条伤痕,再也洗不净。她坐在床上,披头散发,枕头上遗留一处凹陷。不是凹陷,是空白,穿过它是低矮的床头,与床头后窗外一片飘飘洒洒。楼房分割的尽头,一枚孤悬的浮岛印在月中。我惨然一笑,拖着椅子旋转,正对着她。好吧,让我们来说说你的噩梦。
我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梦里总是不好的事情。
是你。
是我,那是自然。我尖刻地笑了一声,毕竟咱这儿就我是不好的事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梦见,我梦见你像你那个朋友一样。
是啊,我们都是一丘之貉。我的叫声就像一只败犬。
由于我的颤抖,油灯光芒的两个边缘各自保持相异的痉挛,与蝶翼的翩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时,雨势的加重使得任意时刻内我们周围的雨滴数密度都在某一定值左右浮动,这也导致了月光的轻微变化。我感到自己将要沉入一种昏沉的智慧,但妻打断了我。她在愤怒中吐出两个陌生的音节,我随即意识到这代表着我的名字。我聆听她的发言。
我梦见的是你的死亡。我梦见你——你自杀了。我的老天哪,你涂红了脑袋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后面插着根黄瓜。你知道最让我感觉害怕的是什么吗?我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我觉得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现在也一样。你变了,我说不清你是什么时候变的。你开始吸烟,开始喝小酒馆免费供应的工业酒。你把你珍爱的书丢在床底,问我什么叫做云槎。我一直跟着你到这种地方来,你一句话也不说。
我刚才已经说了很多。我干干地说道。窗台上,蝴蝶用翅膀上眨巴的眼睛注视着我。
妻侧身,穿上裤子,穿上棉拖。她理了理头发。
你知道吗,我可以回去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两天。以前的你哪怕喝得烂醉如泥也不会这样的。我可以回我家的。我妈给我写过信了,她说过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回去住。
只要你从那个噎哕佬的身边离开?
我品尝着我语言的贫乏与苍白,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我酗酒。在我无聊的生活里,突然有一天尝了酒味,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第一次醉着走上讲台,第一次对着学生吐出来。我整个人都是辣椒。院长找到我,再有一次,你知道会怎么样。我耷拉着舌头,开始了痛苦的戒酒,而这时我才明白,我从来都不需要酒来醉我。在我的身侧有人影环绕,在我的颅中有疯人低笑。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下坠的人只能茫然期待大地。
你——
我看见妻的狰狞,看见她暴起的青筋、鼓起的眼珠与嘴尖喷溅状的唾沫。我能感觉到她的愤怒,我不知道我这死灰是否会重新燃起。她失措了。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在互相抵触的肢体中挣扎,跃动,她向我冲来。我站起来伸手阻挡,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见向我喷出的晶亮飞沫,不知那是泪水还是口水;我听见她那刺耳的尖叫,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当年瞎了眼,嫁给你个二刈子,酒癫子——噎哕佬,死过来要饭的!”
我将她推到一旁,走开。妻扶着我的书桌,一副受了伤的样子。
我的手指被她的指甲划伤了,有红色的热辣辣液体流出。我吮吸着我的手指,思考。
你他妈再说一遍?
噎哕佬,死过来要饭的。
窗台上,我看见蝴蝶正奋力挣扎,它要飞起来。我听见翅膀摩擦的琗縩细响。
你了解我。你知道怎么伤害我。我认了。可是,你不该划伤我的手指。我的嘴中洋溢着一片苦涩。我感觉好热好热,耳朵里血流不断冲击。我向前一步。
然后,我的双手掐住了你的脖颈。
我的指甲深陷你的皮肤,我的血也流经了你的血管。你扑打,你踢,可我举你向前,按你入床,塌了那小小堡垒。你的尖叫与哭泣都被卡在喉中,双眼是鱼一样惊愕地鼓出,你没有想到吧?真巧,我也是。我爬在床上,然后跪在你的腹部,我把我全部的重量都付诸手上。你的舌头出来了呀。我望进你的眼眸,和我一样,有浓重的雾横行,只是我的是红、你的是黑。我喘不过气来了,掐死你,这是我颅中最后一个冻结的想法。我看见我过去的一生了!我挤着一条黑色的隧道呢,就要到头了。我向你跪下献上戒指,然后举你在天空环游;红菰在雨中漫步,只是走向了离我们渐远的方向;翁仲被血管的破裂击垮,嚎啕中跨入那亘古的墓穴;野云城轰然崩陷,我们的过去化为乌有、乌有、乌有。
我们怎么办?我擦掉眼角的泪水。
我觉得有几个可能被打得挺惨,至少比我惨。友人往地上啐一口血。他妈的,脑子一热就上砖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我要不是青京人该多好。走个路都被人打,谁挨得住。友人站起来,总之,抛去这些身份,人还是得活下去,你说是吧。
我猛然向前伸手,对不起,让我再看他一眼吧。那人见了鬼一样看着我,拉开裹尸袋。友人面目全非,褐色的塌陷外壳,杂以黑色的字纸。我哇地大叫一声,然后跌落。
我松开手。
我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什么,可我不想去想。就像窗台上那只蝴蝶,它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它是飞走了,可站起身来,才看见床上正落着它的一只翅。于是我捂住汗津津的脸庞,开始哭泣。
一阵嘈杂之后,雨声里我听见雨一样远去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妻,而且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七月雪
城历三百七十五年,谣言如纸屑果皮,在街道上经久不息。野云城的巡航高度又下降了二十米,现在,白石尖端离地不过二十米。不止一个人感觉到野云城的飞行不再平滑如以往,毫无征兆的巨响也不止一次出现。人们窃窃私语,云枢,是不是撑不起野云城了?
事情发生在这年的七月。起初是一声响彻全城的轰鸣,那声音痛彻心扉,带着撕裂的粗糙与泣血的悲哀,摇撼着我们脚下的土地以宣示终结的开始。而后歇斯底里的警报声迎风吹响,野云城的居民们请立即按相关人员的指示,有序撤离城市,因为那古老的闪耀的空中巨轮在今天就要沉落了。我们听见了高音的尖叫、呼喊与枪鸣,中音调的流言与啜泣,以及孜孜不倦的低音调的大地的战栗:岩石在崩裂,泥土在散落,光华已消散,奇迹已溺毙;我们看见火焰招展在旧的屋顶上,玻璃窗碎布一地,我们看见人群如骚动的鲜血,脉动着沿街道涌向一个个出口,一着陆就四散逃逸;而在这一切之上,我们看见野云城在缓慢,然而无可救药地下沉,并且倾斜。
坠落持续了九个小时,期间绝大多数居民顺利撤离城市。他们惶恐失措地奔走在陌生的地面,直到青京才再次汇聚。下午五点,白石尖端触地,毫无悬念地绽裂成一朵,同时崩塌正式开始。我们可以目睹崩塌的每一个细节,见证水波般散开的地震波及其所到之处震耳欲聋的玉碎金崩之音,伴随着这声音我们曾经脚踏的土地像一场蜃景一样粉碎。我们看见白石顶着的这支岩体陡然停滞,环绕着它的则呈现环状的下落。这无疑是又一次有力的撕扯,灰尘从波纹般密布的裂缝里喷出、扩散。同时,受力不均也促成了中心的倾倒,这一倾倒推开了下方匍匐在地的残骸,使碎石如洪水奔涌。设若有一只足够灵巧的眼,它就能看清洪水中浮动的建筑废墟、花草树木,由此挖掘出这场崩塌究竟都毁灭了什么——可是在我们这边,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失去了什么,感觉到这一天被印上了某种深沉的烙印,而那是我们所无暇顾及的。我们焦急地寻找着我们走失的亲人,或者是今夜遮蔽我们的居所,因为尘扬起来了、雾推过来了,在这沉重的空气中我们将无力呼吸。夕阳照着满地狼藉,满地红,我们触景生情,向别人讲述他们所不能同情的哀伤:
“这倒掉的哪里是野云城,是我的半辈子呀!”
那天晚上,废墟中有模糊的毛绒绒小球钻出,抖落满身灰尘,向上。起初我们以为那是遇难者的灵魂,据说,废墟里埋葬了数千冤魂。然而凑近一些我们看见,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云枢被撕烂的碎片,是破碎的城市之心,是野云城的万千冤魂。
有一个孩子对着它们笑,挥着手要抓住它们。那个是我,时年两岁。此后每一次回忆起这段记忆,我都会再次意识到,我的母亲就死在那天。
蕙非Pt.3
父亲的笔记,我翻开父亲的笔记。我爬起来翻开它,遍体鳞伤,希冀找到一个答案。
父亲在城历三百七十四年冬陷入了莫名的焦灼,这一状态持续了半年有余。他在家里坐立不安,常常喃喃自语道:就要来了。七月雪之后,他也没有回归正常,只是由焦虑转变为忧郁。
我往后翻,发现父亲工整的字迹忽地占据了整整一页纸。我抚摸着那刀刻一般的脆弱纸张,读。那是家喻户晓的建城传说。
父亲的批注附在其后:司灵所司,因此不止于野云城的人心。
云枢。父亲用红笔圈起这个词语。
云枢,我们的城市之心,支撑着野云城飞行了三百余年,然后崩裂陨落。在我们再也没有司灵之后。
『我们请求废止司灵。』
我嗫嚅着,试图接受我所理解的一切。窗外,大雨如垂死病人最后的咳嗽,倾盆而下。
城历三百七十二年至七十五年,野云城度过了荒芜复杂的三年时光。我们适应着没有司灵的日子,适应着百家争鸣的论战,适应着市集上我们从未见过的新奇商品,及其高昂的代价。在这段漫长的坠落之中,我们由野云城适应着青京。
历史所以是一场戏剧,只有结局由我们所知晓。笔尖辗转,主旨风云变幻。
当蕙非面对扑面而来的湖东飞机,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他试图去做出改变。他的尸体终究还是被人下到地面找到了,挂在司灵府的门前,像只褪了毛的鸡。
当父亲耳闻那骇人的传闻种种,他察觉到危机的降下,然而他无力改变。他紧紧抱住两岁的儿子,拦不住远去的妻子。他护着自己羽翼下一片小天地,然后仓皇中东去。
当母亲脚踏着摇撼的土地,她察觉到死亡的莅临,这就是她所要的吗?她坚持与野云城同生死,死国乎?死节乎?
然而凡存在的都将下降,凡下降的都无法被涂改。在他们交织的目光中,属于野云城的时代轰然轰塌;而目睹了他们目光的,却只是桌前一个濒临疯癫的懦弱杀人犯而已。
我该做些什么?黄金时代已经结束,扼杀白银的暴力未能溯洄,只是锈成黑铁。立于无边铁林,我何去何从?我该停留不前么?我该踏入虚空么?
如果一切皆是历史的重演,我该抬头去寻觅我童年的雨么?
太阳从我的背后照来。
归根
史密斯先生姓史,是个温和的胖墩墩老头,捏着胡子尖,端坐在红木办公桌前。请喝点茶吧,他把一个同样圆润的瓷杯推到了我的面前。我把杯子接过,却没有喝。是他代表青京博物馆邀请我回乡著书,我来也正是要了结此事。
史密斯先生,您听说过青岚的故事吗?那是我们野云城的建城故事,数百年来代代相传,我想,它足以说明我们的一些精神。
您请讲吧。
海边的一个港口,天空如空白的屏风。海风终日吹着,吹来蓬松的云,吹落潇洒的雨,又吹去残存的丝丝水汽。港口旁是一座小小村落,经营着自己静谧安宁的生命。在这样的小地方,谁会去臆想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起初只是一点点模糊的知觉,人们的心情一点点暗下去、沉下去。苔藓生出来了,爬在地上,攀着墙砖,又杂以蔓生的青藤。过了一阵子,讨厌的霉也长起来,红的紫的灰的,一摊摊。一户户人家的锁也锈了,门都推不开来;患了风湿的老人,夜夜呻吟着辗转。人们这才意识到,喔,是云。
新来的雨云紧紧地揪住了小村落背靠的山,不下雨也不愿被海风吹走。这是一朵不下雨的云。
村民们争执不休,最后达成共识:抓个小孩祭一祭。
不下雨的云是一朵忧郁的云,它死气沉沉地趴在山坡上,等自己被海风细细地撕成雨丝。可它一副铁石心肠,海风如何奈何得了。它偶一抬头,突然看见个瘦得骨头巴巴的小男孩,装在一个篮子里。
“出来吧。”它说。它的嗓音却是棉花糖一样的柔软。
小男孩撕掉自己身上的彩条,爬到云的面前。
“诶呦,疼。”
那小男孩抓了一小团云出来,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没味道。”他这样评价道,“村里的人骗我。他们说你好喜欢小孩。我叫青岚,你呢?”
“我,我是一朵不下雨的云呀。”
“你为什么不下雨?”
“如果下雨,那不是要我死吗?”不下雨的云作势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死。我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去呀。”
“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
“我,我怕高。”
不下雨的云是一朵怕高的云。它紧紧揪住这座小山,生怕要被风刮跑了。它想象那场景:它浮在空中,什么也抓不住,风儿抓着它旋转,使它什么也看不清。等到它头晕眼花,就会有一阵突然的疼痛攫住它的心灵,它霎时裂成千片万片,落入凡尘。它又打了个寒战。
“可你是云呀,你怎么能怕高呢?”青岚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跳到你怀里,你松手。”
“然后呢?”
“瞧,你怎么就飞起来了呀?”
于是青岚就乘着云,顺着风吹的方向一去不返,把村落抛在了脑后。他们去了蔚蓝无边的漭湖,也去了繁花盛开的四钟山。起初云不敢睁眼,青岚就做它的眼睛,向它讲地上的景色。后来云也望下去了,一朵不下雨的云和一个小男孩就此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
他们飞呀飞呀飞。
直到有一天,青岚突然发现,不下雨的云在一点点变小。
云说,是风一点点剔掉了它的身体。即使不下雨,它也要死了。
那天云和男孩都很沉默。
云对男孩说,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是单纯不想下雨而已。他们说云生下来就是要下雨的,凭什么呀。云虚弱地笑了笑,然后讲,你带我去找座小山坡吧。
就像是他们邂逅的那天,云死气沉沉地伏在山上,青岚——其时已是少年——站在一旁。云说,我就要死了,就快了,我能感觉到。云继续说,我把我的心留给你,而你,将成为我的司灵。青岚,它叫云枢。它只属于你,你可以乘它继续翱翔。
青岚的泪水落下来,云也散了。只剩下一只一人高的雪白球体,那就是云枢。
突然,云枢钻进山里。就像一场地震,大地摇晃着,而且竟向上升去。轰隆隆的一声扫过,山坡在地上撕开了一道口子,终于脱离了大地的怀抱,甩尽了边缘的碎石土灰,升入云间。那里,再没有第二朵不会下雨的云。
……城历元年,青岚抹去泪水,立于浮岛的边缘眺望大地。
史密斯先生笑了笑,很美的故事,他说,可你一定是有话要说吧。
是呀,我恨过、迷茫过,可现在却突然觉得看透了自己的人生。我想,飘飘无所依也没有关系吧。
所以你不准备在博物馆任职了吗?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我说,我觉得我要去远行一趟。也许在途中,我能够想明白一些事。总之,我不会再下雨了。
我与史密斯先生握手,并且礼貌地道别。
我推开门,走上大街。阳光刺入我的双眼,我的面前只一片模糊。我穿过青京泥泞潮湿的街道,又踏过野云城坟起的丘状残骸。我把墓园、云槎与我的过去都抛在了脑后,踏入松软青翠的荒原。我看见芳菲的野花,丛生于草莽之中,而雪白的浓雾则继续匍匐在地。远处,地平线上堆积着的层层乌云正酝酿着又一场大雨。它是否就是我童年的雨呢?我却无从知晓,正如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方。于我而言远行本身就已经足够。我想,旅途的终点该是一片山坡,在那里土地平缓、阳光浓烈,我可以很容易就搭起一间新生活的草屋。
而那,或许就成为又一座野云城也未可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