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洁白如洗的病室,天蓝色的病号服。斜射的清残阳光自窗帘而入,淡泊又清新。护士推了我的背,温柔地说:“去吧。”我向前走,恍惚如梦游。怀中抱着的苍蓝花束一振一振,花香浓郁到呛鼻。玛尔塔如圣母般坐在病床上,忧郁地偏向我。我走到床头,坐上椅子,握住她没有打点滴的手。她的手冰凉又光滑,她的睫毛细长又轻盈。她天蓝色的病号服不再像梦里的颜色,带着刻意渲染的灰调。她看着那一束百合,说:“放在一边吧。”我便把它放到角落。
玛尔塔要死了,任何妙手都挽救不了她的病情。她死于对往生的幻想。那天下午我们仍兴致勃勃,她还搂着我的肩膀,我还在她怀里欢笑。阳光的正好,树荫的荫蔽,遮着我们俩在巨木下的花坛。其时正是寒冬,淡绿的叶子在呼啸的风里沙沙响。一阵风停了,树的叶少了。我拈着一片落在她羽绒服帽檐上的叶,笑着说:“这片叶子生于树上,在树枝的毛孔中先诞出生气,抽芽,舞蹈般长大。它的脚还在树枝上,而身子全离了原地。它轻巧又新奇地观望着身边千千万万的叶,从不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片,和所有叶一样,水草舞动般向外离开。然后它变成了叶子,完整的叶子。它的自我是它叶的轮廓,它的根部在它出生时的地方。也许在漫漫的时间里,它没有意识到树枝的存在,因为它太相信枝与叶的关联。到了后来,寒风吹过时,或者是在其他飞叶的拍击下,它的视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离熟悉的视野越来越远,恍惚间已若穿越了几层世界。阳光的角度前所未有那样迅捷地转换,它头晕目眩地落在你的帽子上,才发现它最信任的树枝并没有承住它。”
玛尔塔从那时开始想着往生。她幻想自己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对着孟婆终是喝下了汤剂。孟婆的脸枯瘦而干瘪,头发长长地挂下,如晒着的挂面,这和她印象中的孟婆一样。孟婆的衣服破破旧旧,但因此柔顺,是熨好的新西装不能有的灵便。玛尔塔注视着孟婆的一举一动,感觉回到了故乡。她出生在小区,而不是乡村里。可当她想自己的“故乡”时,总会联想出一片山居画卷。她没有去过那里,也从未见过真正的乡村,所以唯一的解释是那是只存在于她幻想中的地方,承载着她臆想中的“寻根”概念。在那里鸡犬之声相闻,井水清冽而冰冷,炊烟飞扬。让玛尔塔联想到孟婆的是一个叫姜姨的老人。这个老人当然也只存在于幻想之境,可玛尔塔用自己的想象赋予了每个人故事。
姜姨和孟婆不一样,起码长相上很不相同。姜姨的脸饱满,爬满微笑的褶皱。白发如银,虽枯槁但又紧紧地贴着头皮,锃亮又光洁。姜姨和玛尔塔是邻里,玛尔塔出生时,家里人的第一袋红鸡蛋就是给姜姨的。那时候姜姨还没有那么老,微笑时还能牵动脸上的一大片肌肉。姜姨是第一个给家里人红包的,她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女娃娃,贴心。”这当然不是真实的回忆,包括红鸡蛋、红包、家里人、姜姨都是幻想。正因幻想,玛尔塔才能清晰地记着每一幕。幻想中的玛尔塔呱呱坠地,隔着一面带着松香的墙,就是外面拥挤庆贺的邻里。姜姨把红包放在父亲手中,亲切又乐观地笑着:“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现在的姜姨已经真正地老了,但还是很慈祥。她经常熬着鸡汤,每到傍晚都能见着她房子烟囱升起的炊烟。小朋友们冲着去她家里,要讨一碗汤。姜姨也乐呵呵地舀上一勺。她的丈夫早就过世了,她一个人住,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常常回来。很久以后玛尔塔才明白她熬汤时脸上的笑容里满是时光,充裕的时光,香喷喷的时光,如狗不理包子中的肉汁,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喷溅而出。
她注视孟婆时,也在孟婆脸上看到了和姜姨一样的笑容。汤汁看着像绿色的,可舀起又是油样偏黄,因为绿的是缸的内壁。底下的火温柔地烧,上方的烟气温柔地升,如妖似魅。孟婆举着重重的大铁勺,把汤浇进碗里,举给玛尔塔。接过碗时,玛尔塔联想到了一个成语,“举案齐眉”。孟婆的眼睛藏在皱纹里,卧蚕挤兑如肿瘤。她看着孟婆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端起碗,凑到嘴边。
我说:“孟婆汤喝了就忘却了过往。忘记了前世,失去了性别,你真的觉得这样再来一次,和灵魂永不复生有什么区别吗?”
病床上的玛尔塔时日无多,因为她在幻想中提前喝下了孟婆汤。她还没死,但现在的时间只不过是向时间赊的账。在她喝下那碗浮着油滴的汤剂后,孟婆的表情并不透露着比先前更多的消息。走上奈何桥的灵魂模模糊糊,像车玻璃外的雾,在车内用打湿的毛巾擦擦,到底无济于事。她忽然惊叫,碗掉在地上,清脆一响。她回到现实中,发了烧,咳嗽了一个晚上。算命先生掐着指说她命不久矣,把她要死了的新闻像传单样贴满了她的整个房间。听说她昨晚呕吐得厉害,腹泻了许多次,吃了很多药,包括本不应当一起服用的。我以为进了病房会看见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但现在的她是一串省略号,不止六个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一直蔓延,横贯出窗,一直消失在远山的剪影中。我看见了她的所想,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前,其实也并不是很久前,但从体感时间上确实是很久前,不过为了严谨可以说不是很久前,尽管对一些对时间无感的人确实算很久前,但对我们这种度日子如坐高速列车的人来说确实是不久前,总之是一段时日之前,一个男生说自己想在下一辈子成为女生。那个男生叫萨贝达,眉毛粗大,头发膨胀得像日本豆腐。他是从一个新奇的角度阐述这一点的。萨贝达说,他很讨厌网络上那些大打所谓“女权主义”的人,但他好奇,如果自己成为女生,那是否也会成为其中的一者。那时我和玛尔塔都在,我们都笑着拿自己举例,说我们都是女生,但从来没有那些极端女权的想法。萨贝达说他知道,但他好奇。如果他转世了一百次,他会有多少次成为那样的极端女权主义者;如果他成为了极端女权主义者,他会不会和网络上那群人一样,在微博上声讨男人对烧烤店女人被打见死不救,同时骂救落水女子的男生只是找死。一百次转世中,他会有多少次失去理智,又会有多少次成为这辈子的他讨厌的人。以及,如果他真的成了双标者,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在微博和小红书上大肆声讨,在抖音的评论区里骂着中国没有男人。
他忽然说,像刘慈欣的《朝闻道》,他将无法统计一百次转世,但他就是想,就是渴望。萨贝达一直是个好人,而他说这些时,眼里冒着火光,像真有一个真理祭坛,正掩着门,他说要进去,门卫就会为他敞开通道。
萨贝达曾经做过一件在全校闻名的事情,便是在浅到只有半米的池中,脖子上套着塑料袋,躺在其中,体验溺亡的感觉。他提前预告过,大家都不信。后来他扯了卫生角里的垃圾袋就朝着水池那去了。卫生角放着扫帚和拖把,拖把有时用来拖厕所,因为教室是这层离厕所最近的。垃圾袋就扔在卫生角地上,指不定沾了多少厕所地板的成分。但他就挑了个课间,扯了段袋子就跑了出去,后来还发现不小心扯了两段垃圾袋。他一路冲到水池边,看着圆形的水,中间红色的鱼黄色的鱼黑色的鱼,个头比食堂的带鱼大多了。他后来承认那时候确实馋了,想吃鱼,就池子里的金鱼。不过他抑制住了欲望,把垃圾袋在空中抖着抖着展开,套在头上,盲着打结,就往水里去了。水深半米,他蜷缩着,想象自己是母亲腹中的婴儿,安心地睡眠。水进了他的衣服和塑料袋,他耳中全是气泡上升的咕咕声。
玛尔塔谈到那奈何桥上的灵魂分辨不出性别时,我便想起了萨贝达。在玛尔塔说起萨贝达看见的往生时,我的脑电波与她合拍。在水中睁眼,被扭曲的黑色透露着棱镜般的光块,杂糅的水声和塑料袋的摩擦声齐鸣。在鸟鸣般的尖叫声中,他看见自己在一座桥上,山水中全是绿树,松鼠和昆虫藏在绿色之间。水流从石桥下过,经过一处陡崖,亢奋地下落,落成一面瀑布,冲刷着石头。清澈的水遮掩不住底下的石子和沙,猴子攀援于树间,猿猴抓着藤蔓,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他沿着石桥一路走去,只见水帘。穿过水帘,就见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门口的猴子扯着兵器,对着他龇牙咧嘴。萨贝达接着走,更多猴子举着兵器朝他身旁的空气捅捅。前方的路黑漆漆一片,越往里越是迷迷糊糊的黑色,像恐怖片的长廊。他还是继续走,不理会身边猴子的叫嚣。脚下地面的颜色变为金黄,泛着闪闪的金光。他一抬头,自己已过了黑色的长廊,现在正在光辉的殿堂。卡夫卡踏着筋斗云,手里拎着金箍棒,从远而近,像上个世纪电视的特效。他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殿堂左边走来一个猪头人,右边走来一个泥鳅人,正中间刚落在地上的卡夫卡抓耳挠腮,从腰间虎皮裙里抽了本生死簿,走到他面前:“你叫萨贝达是吗?”
萨贝达点点头,卡夫卡挥了挥金箍棒,变成一支判官笔,朝生死簿上一挥。萨贝达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像乘坐的电梯忽然坠落,再一睁眼,学校医务室,点滴瓶,护士,一个坐在边上抱着花束的女生。她就是玛尔塔。玛尔塔见他睁眼活动着,微笑着说:“你醒啦。”萨贝达问:“我被救回来了?”玛尔塔的脸忽然变成了猴子脸,阴险地笑着,说:“不,这是第二层幻境。”他吓得冷汗全出,又回到了筋斗云卡夫卡前。这次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那卡夫卡举起金箍棒就往他头上招呼去。他脑袋生疼,眼前变黑又变白,变蓝又变红,有一瞬间变成了photoshop里代表透明背景的灰白格点。好在上课铃还是把他弄醒了,他挣扎着从水池里出来,扔掉塑料袋,瘸着腿一步一步朝教室跳去。
玛尔塔聊到这里还是会会心一笑,但在病号服和惨白的床单的映衬下,这一笑显得落寞无助。昨晚的算命先生如猴,一边跳一边掐指,掐指的法都是乱的。他蹦蹦跳跳,惊悚地喊着:“见鬼了,这姑娘,分明已经死了嘛!”不确定,又绕着玛尔塔转了三四圈,掐指跳着,又惊悚道:“见鬼了,这姑娘,分明已经死了嘛!”他踱来踱去,从兜里抽出本黄旧的老书,右手食指沾着口水,点着一页一页,飞快地翻,聚精会神。父亲听见咳嗽声进了房间,见着算命先生,吓了一跳:“这人是哪里来的?”
算命先生是从窗户进来的。当然,玛尔塔家在十二楼,小区的套房。算命先生本是个擦玻璃的工匠,是十三楼雇的。他觉得“十三”的数字不吉利,于是就顺推一位,去擦十二楼的窗户。他行事一直这样怪异,从小就如此,有人说他的魂魄早就被孤魂野鬼夺走了。他的爷爷从农村去往大城市,父亲辈则在大城市扎根,期望着他一辈乃至后辈,都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城市人。但在他四岁时,一家人去郊外爬山,中途他失踪了,叫了志愿者翻山找了三个小时才找到。找到后,他就和之前不一样了,神神叨叨,且去翻各种邪教的册子,学习各种邪教的理念,同时坚定地称这些都是歪门邪道,他只是看看作个参考。
“灵魂出体,就是灵魂从身体中挤出去。首先需要用通灵术,让鬼魂进入你的身体,让你的身体变得拥挤。首先先让气呈顺时针,从头顶吸入自己身体,瑜伽式静坐,感受前方形成了两个‘气’比较单薄的真空领域,再感受飘在空中的孤魂野鬼,让它们从脑后进入你的身体。这时候可以把坐姿换为躺姿,给刚吸入的灵魂充气,挤兑身体中原有的灵魂。这时比较好的辅助方法是,在眼前(不必睁眼)二十公分处想象一条线段,用意识把自己往那条线段上顶去。你可以感受到头疼,以及鼻子处有些真空,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到后面,你的灵魂完全离开了你的身体,就可以随意行走,为所欲为。”
算命先生从顶楼降下绳索,一直落到玛尔塔窗前。窗帘没拉,夜空下,一声咳嗽可以惊飞两只乌鸦。他本提着水桶和刷子,见到玛尔塔憔悴的神色,举着拖把的柄敲碎玻璃,从窗户进到她房间。电闪雷鸣,冬天。玛尔塔怀疑是幻觉,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个人从窗外降着绳索下来,敲碎你的玻璃,开始算命,你也会觉得这不太真实。他讲完了灵魂出体的方法,才咳嗽着说:
“很多人不敢尝试灵魂出体,因为一旦出体,身体处于真空状态,何况用通灵术辅助还会留有野鬼的灵魂在体内。但这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一个人的身体对外来器官具有抗性,对外来灵魂也有。何况空间内灵魂的密度并不大,孤魂野鬼的精神力已经被消磨殆尽。很多人觉得死后人就成了灵魂,在人世间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游荡,其实不完全对。灵魂的生命力在于‘精神力’,会随着时间慢慢消亡。留在体内的野鬼灵魂,精神力不足以夺舍你的躯体。当然,你也需要注意,不能在外游荡太久,否则你也将无法回到你的身体。”
算命先生举起拖把,当烟,抽了一口,吐出泡沫,缓缓说:“死后的世界和生者的世界在同一个世界。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无色曰夷,无声曰希。那些地狱啊,地府啊,不过是生者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如果萨贝达听到了他的话,肯定不会同意。他在被卡夫卡的金箍棒打回人世后,尝试了不少次死亡,都没有成功。他很谨慎,不曾从十几层的高处向下跳跃,只是二楼;他不曾把汽油浇在自己身上,只是用火点燃舌头。他总是用可能致死且可能不致死的方法,一次次进入幻想之境,严谨而言是可称作“死境”。那里本是死者才能去往的地方,而生者的存在,多半是一种亵渎。每一次他看到的死境都不太相同。
一次,他用碎玻璃切割手腕,见到的死境就是广袤的玻璃殿堂。上方不是天,是冰雪;脚下不是地,是透明。如溶洞的湛蓝地形,精致得如电竞键盘间发射的光。《疯狂山脉》描述的南极之城,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遗落的南境》中的深井,《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迷宫。他分不清哪里是入口,每一个方向都是城。玻璃的高楼,晶蓝的霓虹。他穿入一道门,见着无限的门敞开,一道道张开为他,像玫瑰或牡丹的花瓣。恐怖的同质化,重复带来的美感,对称的数学精确,在这个蓝色色调的死境中,编排得像一道辅助线良多的几何题。他边走边看,目不暇接。可那座玻璃殿堂里,是没有其他人的。他徜徉了很久,最终不慎撞死在一面镜子上。回到现实,手腕的绷带,病床,护士,床头插着一枝干瘪的塑料花。头部全是噪音,精密地跳着音符。他伸头往塑料花的花瓶里看,里面竟然有水,还漂着一根烟蒂。
然后他开始回想自己所遇见的每一个死境。不如玻璃城市之美,他抓心刺挠,难耐向往的渴望。他想起阴沉沉的湖景村落,紫色的天空是后现代的画面,那里的村民阴森得像食尸鬼;他想起亮堂堂的天空之城,在半空中飘飞的直径五厘米的乐高小城,他一进去就不慎从空中掉落,回到了现实;他想起出生在电源插座中,被卡在三个孔里分成了三个人,一起因漏电被电死。而那样充满激光切割式的精密的死境,他还从未遇见过。在三天后,他喝掉了点滴里的葡萄糖液,消失了。
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也许他去了一个葡萄园,觅见了一个值得倾心的姑娘,准备在那里安度余生。萨贝达的消失给玛尔塔带来的触动很大,她为此三天没吃饭,但喝过水。我提起这些时,玛尔塔只是笑笑。她从不藏着掖着,也从不故作神秘。窗外的风景不好,远山像幼儿园孩童剪纸的产物,小楼在视觉美学上相当突兀。只是一阵风吹过,很多树的叶子飘落,窗户也抖了两下。门吱呀开了,护士把记录单按在胸前,惋惜地进了房间。玛尔塔的微笑越来越弱,看着我的神色越来越忧伤。我想问她为什么忧伤,但这我总有一天也会明白的。她的上眼皮一点点下来,她的脸庞光洁如玉,一根短发的末梢贴在唇角。玛尔塔注视着我,慢慢闭上了眼。那一抹微笑依然长远地挂在她脸上,先是如胭脂点在卸妆水中,凝固了一会儿,忍不住褪了色。她的身体化成了石头,微笑也终究不再。护士触碰到她身体时,天花板上伸下一只石头巨手,捏碎了玛尔塔的头,抓着石末,升降电梯般缩回天花板。一切都结束了,护士对我道着抱歉,倒退着离开。我站在病床前,看着无头的石像,听见风吹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