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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我想这一决定恐怕有些欠妥。”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长发男子戴着黑色头巾,穿着一袭点缀着金色流苏的黑衣,躬身低头对国王说道。“法洛克将军确实年轻有为,可以称得上是不世出的英雄,神因为陛下您的德行而将这样的将星赐予我们,实属我国与人族之幸事。只是——”
男子暗暗地回头看了看身旁神情有些紧张的法洛克。
“法洛克将军依然年轻、资历尚浅,需要更多的征战来证明自己的才华。况且现在战事紧张,我们依然面临来自精灵帝国强大的军事压力,新夺取的领土也需要巩固,在下认为现在谈论与公主的婚姻、以及陛下身后新王人选之大事,恐怕不合时宜,最好待战事平定、天下太平之时,再依照形势从长计议此事。我想,公主殿下和法洛克将军也一定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机会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建功立业。”
国王坐在王座上,神情严肃,沉默不语。半晌,他慢慢地将头转向法洛克:
“法洛克,你意向如何?”
“……我同意贾韦德殿下的意见。”法洛克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额头却流下一滴汗水。“现在战事繁忙,我想作为将军,还是应该以战事为重。”
国王回头看了看站在座位一侧的公主,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扶手——盛装出席的少女已经重新显现身为公主的优雅,但依然用黑布遮住眼睛。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迟疑了几秒之后暗暗地点了点头。
“好,那婚事可以日后再议。希望你们几位将军在之后的日子里能在贾韦德将军的带领下齐心协力,在战场上为人族继续建功立业。”
从皇宫中走出的法洛克并未立刻返回新赠与他的官邸,而是坐着马车径直去往了城外的一座小旅馆。掀开门帘,金发的少女正穿着便装,坐在木桌前喝着麦芽酒。
“你回来啦?”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少女笑着转过头来。“怎么样,国王给了你什么封赏?”
“和预期的那样……国王封我当了将军。只是他还说了一件事。”法洛克摸了摸下巴。“他说要收我为养子,并且让我继承王位——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妮尔醉醺醺地举起了酒杯。
“他要我娶索拉娅公主为妻,延续王族的血脉。”
尽管语调未变,妮尔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笑容似乎也略有收敛,睁大眼睛看着法洛克。“你……答应了?”
“我……不知道。”法洛克笑着摇了摇头,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我听了贾韦德的建议。他对国王建议说战争结束后再商议这件事,国王也同意了。”
“他会提出这样的意见,恐怕为自己谋划的因素更多吧。”妮尔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眉头却反而似乎略微舒缓了一点。“……唔,那如果战争结束了,你会为了当国王娶公主为妻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看不透为何国王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法洛克用手扶着额头。“但是,如果这样做能让人类成功地夺回整片大地,那我或许会吧。”
妮尔欲言又止,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凝固。或许是看出了氛围的异样,法洛克笑了笑,主动向妮尔伸出手。
“介意帮我倒一杯酒吗?”
“这座城市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哦。”走在密特拉遗迹古老的街道上,帕莉一边走一边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着,“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阿尔文摇了摇头。“虽然我的姓氏是从这座城市来的,应该算是故乡?但我出生和长大,都是在莱尼亚,呃,艾基拉修那边。……距离这里还是离得太远了。”
“我就出生在贾比里斯哦。喔,好像跟你说过了。”帕莉点了点头。“小时候我可是经常来这边玩,不过也有些日子没回来看过了,还真是怀念啊。”
顿了顿,帕莉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看着阿尔文露出天然的笑容。
“那你肯定不了解这座城市的故事吧?需要我给你讲讲吗?这片大陆上人类建立的第一座城市,传说可是很多的哦。”
“你又想问我要什么,快说。”阿尔文斜着眼睛看向帕莉,脸上写着无奈。“太贵的东西我不买啊。”
“嘿嘿,你很懂嘛。”帕莉歪着脑袋露出单纯的笑容。“但是报酬还是免不掉的!……诶诶,你看见那边那个冰激凌摊了吗?去帮我买个香草味的冰激凌,我就给你讲,怎么样?”
“那么,帮我实现第三个愿望吧。”喝下数瓶酒的法洛克脸上已经现出了红晕。
“你想要什么愿望?”妮尔迟疑了一下。
“给我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同我一起征战,为我们带来胜利。就像……传说中的那把无坚不摧的圣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妮尔靠在椅背上,低头扶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行……我不能给你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圣剑的谶纬终归只是传说,世界上没有无坚不摧的剑,但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达到接近的效果……”
妮尔眨了眨眼,蓝色的瞳孔缩成纺锤形,凝视着法洛克的眼睛。“但是,你最终将不能同索拉娅公主在一起,你同意吗?”
“我同意。”法洛克回答得迅速而干脆。“只要能实现我的目标,我愿意牺牲个人情感。”
妮尔似乎没有预料到法洛克的决绝,略微惊讶地张开了嘴。
“作为圣剑传说的载体,在所有人类和精灵的眼中,现在你手中的这根松树枝,就是传说当中神遗落的那把无坚不摧的圣剑。除了你我之外,任何人看到它都会畏惧它的锋利与神威。”
“另一方面,我将会用灵魂魔法,让所有与我有过接触的精灵都知晓圣剑使作为人类归来的传言。过去的几年,我的足迹遍布整个帝国从西部的森林和雪原、到东边的荒漠和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因此被我嗅探过灵魂的精灵也遍布整个帝国。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传言将会迅速地在帝国的疆域内迅速传播开……希望如此。”
木桌上,放置在六支蜡烛中央的的水晶球在一声清脆却刺耳的响声中炸开。
“完成了。”妮尔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口吐鲜血,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然后被身旁的法洛克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
“你怎么了?!”法洛克半蹲着,看在倒在自己怀中的妮尔。
“……没什么,只是这个魔法对我力量的消耗有些大,可能需要……”
在摇曳的烛光中,妮尔感到眼前法洛克的脸越来越模糊,最终陷入一片漆黑。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回归大地时,帝国从皇都到乡村,都出现了相同的传言。
“我昨晚梦见一个人类,人类你知道吗!那个人,拿着传说中神遗落的圣剑,站在大地的中央。”
“我昨天也梦见了!而且我还梦见那个人站在我们的军队面前,一个人和一支军队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我今天去城里做生意,集市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该不会是人类要打过来了吧?这种事情放在二十年前,可是说出去会被当傻子的程度,但现在帝国这个情况哟,还真说不准……”
第五日的清晨,法洛克一如既往地端着药草汤推门而入,坐在妮尔的床前。
“今天好一点了吗?”
“好些了。”妮尔挣扎着起身接过药草汤,然后慢慢地喝了下去。“但……可能还需要些时间。我可能来不及陪你去出征了,对不起……”
“……好的,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今天下午就出发,已经在这边替你付了一个月的餐旅费,会拜托老板娘照顾好你。你就留在这里安心休养吧。”迟疑了几秒,法洛克脸上似乎看不出表情的明显变化,但眉头隐隐皱了皱。
眼前的男孩相比几个月前那个留着长发、略显稚嫩的男孩,脸上多了几分风沙留下的沧桑。凝视着法洛克的脸,妮尔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伸出手,但却在触碰到法洛克之前的一瞬间把手收了回去。
法洛克闭上眼睛从座位上起身,转身准备离去。在他试图迈步的一瞬间,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牵住又迅速地松开。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法洛克回头看了看半躺在床上的妮尔。
“……没什么。”妮尔迅速地收回手,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祝你平安凯旋。”
“这里就是密特拉宫啊……贾比里斯王朝的大皇宫。”
在千年的历史遗迹中,阿尔文在庭院里四处环顾着周围宏伟的建筑,而帕莉则默默走到了宫殿的墙角。
“据我所知,这座宫殿在历史上一共被重建了三次,但即使最后一次也可以追溯到贾比里斯王朝末年的皇帝法尔哈德四世,距今也有差不多一千三百年历史了。这些外墙应该是这里最古老的建筑,估计在王朝初年、或者更早的前王朝时期就修起来了。”
帕莉伸出手去触碰外墙上的纹样,手指在积着灰尘的墙面上划出几条道浅浅的痕迹。阿尔文跟了过来,细细端详着砖墙上的纹路。“这画的是蛇吗?但为什么在天上?”
“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谜团了。”帕莉敲了敲太阳穴,“蛇在人类的历史上的形象一直都是偏负面,同时也被人类普遍视作和精灵有关的动物,有一些传说认为蛇才是精灵的真正样貌,但这个大概是为了贬低精灵族啦。但这里很多的装饰都以蛇为主题,很多装饰可以追溯到王朝的第二位皇帝法尔哈德一世时期。据说这些墙上面的蛇图案就是他亲自指定的,有说法这和传说里密特拉的大火有关系,但具体情况没人知道了。”
“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进去了。”被勾起兴趣的阿尔文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终于不用担心毕不了业了。”
“那你还不请我吃个饭什么的?”帕莉晃了晃手指。“不过你先别急着进去,先去买票。”
“那我们一会进去去哪儿啊?”阿尔文疑惑地看着前方的帕莉。虽然嘴上说着“别急”,帕莉的脚步倒是一点都没放慢,阿尔文几乎没法用走的姿势跟上她。
“我课题和这边有合作,已经事先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帕莉笑了笑,快步走向售票处,“会有讲解员专门带我们去里边的展厅和图书馆的,不对一般游客开放的哦——不过她一直到下午才有空。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想得到是挺周到。”阿尔文挠了挠头。“那你为啥不跟他们商量商量免票啊?”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嘛。“帕莉耸了耸肩。“找人家帮忙只收个门票钱,你就知足吧。”
战马的嘶鸣交迭在大草原上。两军在干涸的河道边交战,覆盖泥土的青草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虽然身处战场,却如舞者般优雅的少女骑着白马,凭着手中的长枪在精灵的军阵中穿梭自如。银色的面具遮蔽了她的面容,而褐色的马尾辫在空中飞旋。
飞越天空的羽箭拨动了西风的琴弦,但纵然最微弱的音符也被呈现在了少女脑海中。
——最先抵达的几支箭已自斜上方袭来。
她牵动白马奔跑起来,手中的长枪总在箭矢抵达的瞬间挥舞。几声轻响后,七支箭都插入了身旁的泥土。
精灵原本紧密的阵列忽然从中分开,一名黑骑从中穿出,巨大的长枪沿着战车的左翼笔直冲来。在少女黑暗的世界里,战马每一次扬蹄,都在土地留下了一圈只有她能看见的涟漪。
踏土、沙石、翻动的空气,碰撞的盔甲。
公主突然从马背一跃而起。黑色的骑士无法调转方向,尚在发愣时,空中的少女回身一枪横扫过来,将他从马背上扫了下去。落地的公主在旋转与翻滚中敏捷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直到十几秒后战马在听到口哨声后重新来到她身边。
在他们身后,精灵和人族的军队缠斗在一起。精灵族长剑尖端的雷电与人类士兵刀尖的力量之水相撞,刺鼻的橙色烟雾在电光与火焰的闪烁中弥漫。
“就是现在,跟我上!”
一旁的山丘上,一支全副武装的人类军队俯冲而下,对准精灵族军阵的侧翼猛冲而来。冲在最前列的骑将身披金色铠甲,背着一柄长枪,向前高高举起一柄短剑。不知是没有预料到另一支军队的出现,还是看到了那柄奇异短剑的寒光,精灵族的阵型立刻被撕开一个缺口。
闪耀着的金色长剑在人群中迅速移动,径直冲向正与四五名士兵缠斗的少女。剑刃劈开空气的撕裂声传入了少女的耳朵,她猛地转身,跃起的战马、骑士和他高举的大剑已经闪现到了她的面前。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银色长枪从骑士的身旁飞过,从剑柄处将大剑自下而上从骑士的手中拔出。枪杆断成两截,枪尖顺势掀飞了骑士的头盔——
被挑飞的剑插进远处的泥土中。精灵族的将军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剑指向少女的脖子。与此同时,另一柄乌木柄长枪的枪刃也对准了他自己的喉咙。将军回头看着突然袭来的人族将军法洛克,以及他腰间的短剑鞘。周围的数十柄精灵族的长矛瞬间调转方向对准了法洛克,以三人为中心,诡异的寂静如扩散的涟漪般迅速传播开。
“好枪法。看阁下腰间的武器,想必您就是法洛克将军吧?”精灵族的将军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我从我的士兵那里听说过您,以及——您携带的那把圣剑的故事。不知阁下有没有意愿同我用那把剑来一场决斗?”
“如果您能胜过我,我不仅放过她,还会即刻吩咐手下退兵。”将军看了看法洛克腰间的短剑鞘。“如果您不同意,我只好用您和公主殿下的血来祭旗了。不过阁下不用担心,久闻圣剑之大名,今日如能有幸得见,与圣剑的持有者比试一场,我即使输也心甘情愿。”
法洛克心脏一缩。在周围精灵族和人族士兵的注视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好。”
法洛克与精灵族的将军同时收起武器。十分默契地,所有的精灵族和人族在这一瞬间都竖起武器停止了战斗,就连公主都带着自己的白马后退了几步——
决斗。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证明自己荣耀高于敌人的战斗方式。没有帮手,两人以最纯粹的武器比拼决出胜负。
将军率先提起剑尖,瞄准了法洛克的头部,剑尖反射着刺眼的正午阳光。法洛克迟疑了一秒之后,也从剑鞘中果断地拔出了那柄闪着奇异光芒的短剑,指向精灵族的将军。
只有他自己能看到,那只是一根最前端绑着金属筒的松树枝。
“小心!”身旁的公主突然大喊。法洛克猛地转身向后,却发现一名精灵士兵正拿着长枪向自己袭来。下一刻,他已经被一箭贯穿头部,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公主手中正紧握着一把弓,正欲向弓弦上搭上下一支箭。
法洛克一把拔出长枪转回精灵族将军面前,恰好挡下他袭来的剑。在意料之外的碰撞下,枪从法洛克的手中飞出,他却借势从腰间摸出了一块闪着光芒的黑色燧石,用松枝的尖端瞄准将军的眉心,然后敏捷地用石头划过绑在松枝上的金属筒。
“砰!”
伴随着巨响和一阵黑色的烟雾,精灵族将军的头部被一颗青铜珠贯穿。剑脱手掉在地上,将军的身体晃动了几下,便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原来手枪的原型这么早就发明了?”阿尔文皱着眉头盯着玻璃展柜里的火铳。
“别忘了,当初的人类可是很会炼金术的。火药这种东西当然不在话下吧。既然发明了火药,那搞出枪械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帕莉用手支着下巴趴在展柜上,默默看着阿尔文写满了疑惑的脸。“具体是谁发明的火铳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不过有传说,火铳是法洛克王小时候和炼金术士学艺的时候鼓捣出来的玩具……”
“而且历史上有据可考的第一个使用火铳的人也确实是法洛克王,如此说来,这种传说似乎也很合理吧?”
箭尖划破草原的寒夜,准确无误地钉上了数米外的圆靶,箭尾颤抖,圆环般的振动沿着寂静的空气一路飞驰,直到被少女的两耳敏锐地捕捉到。黑色眼罩下方,少女的嘴角缓缓扬起——正中靶心。
节奏突然被一阵刻意放慢的脚步打乱。脚步声停止的一瞬间,公主转头,脸上现出一抹浅笑:
“将军,你来了。”
“公主殿下。”法洛克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加快脚步走入了靶场。“希望我没打扰到您的训练。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今天多谢你的搭救,也多亏了你我们今天才能取胜。”公主果断地收起了手中的弓,转身走向法洛克。“……用一根松枝击败对方的将军,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有些好奇,你用的暗器是什么?”
法洛克愣了几秒,然后将手放在脑后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主殿下的耳朵。实不相瞒,不过是小时候自己用学来的炼金术把戏做的小玩意罢了,不知道居然能在现在派上用场。”
“但精灵对那根松树枝的反应似乎也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某种幻术吧?——能想出这种办法,你果然不是一般人呢。”
公主的笑容突然让法洛克紧张起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或许是凝固的空气让公主感知到了对方的尴尬,她主动打破了持续几秒的沉默。
“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一轮银色的圆月下,公主慢慢登上了月光下浅蓝色的丘陵,在丘陵的最高处坐了下来。跟随着她的法洛克沉默地站在她的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来,坐下。”公主轻轻解开眼上的黑布。法洛克第一次看到这位战场上无人可敌的英勇少女的另一面——略显浑浊的灰色瞳孔,右眼下方十字形的伤疤,和被黑布长期摩擦留下的不断愈合、又不断破裂的红色血痕。
“希望不会吓到你。”公主用仿佛凝固的双眼“凝视”着法洛克的脸,脸上天真的笑容与普通的邻家少女别无二致,却与平时沉默寡言的武将判若两人。
“我……天生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样子。我不知道光和黑夜是什么。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今天应该是满月了吧。听说满月时候的月亮很美,像挂在天空中的水晶。但在我的父母和我身边的人为之惊叹的时候,我只能默默流泪。”公主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述一段珍藏已久的传说。“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它们。我曾经也为此哭泣和哀叹过,但后来我发现,至少我还能听见这个世界。……来,将军,你过来一点。”
法洛克向公主走近了几步,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公主从草地上起身,轻轻地走到了他的背后,把尚有余温的眼罩蒙在了他的眼前。
法洛克并没预料到公主的行动,试图说些什么,却被公主轻捂住了嘴。“嘘。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可不要摔倒了。然后,仔细听。”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的丘陵上慢慢行进。法洛克在公主的引导下慢慢迈步,每一步都仿佛跨入黑暗的深处——脚下会有突然出现的土丘吗?会有草原上兔子和田鼠的洞吗?会有未被踩踏过的新草吗?眼前会撞上箭靶或是军帐吗?他在黑布后瞪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亮,
他叹一口气,轻轻闭眼。而后万籁浮出寂静的水面,草原上的风从三千年前就开始散播世界尽头的秘密,在草上沙沙作响。向着风来的方向,青草茂盛处,隐约传来簌簌的虫鸣。公主的脚步轻快,自己的脚步谨慎,他本不该听到公主的呼吸,却感到藏在风下的均匀韵律。少女的清香隐约扑面。
“我很感谢神给了我这双耳朵。虽然我没有机会看到月亮,但我还有机会欣赏这个世界美妙的音符。听到了吗?这些声音构成了我的世界。这是我最宝贵的珍藏,现在我也把这首旋律分享给你。”
二人仿佛漫步至声音与宇宙的尽头,坐,坐下才听到模糊的溪流声。法洛克试探地伸手一圈,指尖触摸到冰凉的水。这时,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摸了自己的脸庞。公主沾水的手指轻抚,清凉而痒。
“请让我记住你的样子。作为回报,我也允许你记住我的样子,就用我的语言。”
公主拉起了法洛克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浸过冰凉溪水的手指,传来温暖而柔软的触感。手指划过公主那光滑的皮肤,温暖的嘴唇,秀挺的笔尖,紧闭的双眼,修长的睫毛,最后是面颊上的伤疤——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却只听到公主的笑声:
“他们说我的皮肤光滑,像来自东方的天鹅绒。说我有很长的睫毛,一双本该美丽的眼睛。他们还说,我的伤疤像是一颗星星,可惜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星空,也听不到天上的任何事物。我希望,你能永远永远记住我的样子,我也永远永远记住你的样子。好吗,法洛克将军?——不,或许我应该叫你……”
公主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凑近法洛克的耳边。她的声音无比轻柔,却又尖锐得像无法违抗的命令。
“我的夫君,未来的国王陛下。”
这句话如同闪电一般击穿了法洛克的大脑。在一片空白之中,他看着腰间的松枝,回想起了烛火旁的金发少女,和她说出的那个仿佛诅咒一般的代价。身旁棕发少女的脸庞在月光下宛如细腻的大理石雕刻,但他只觉得冷汗渗出。
他忘记那天自己是如何摘下眼罩,又是如何回去的了。他只记得当他坚决地说出那几句话时,公主强忍眼泪反过来安慰他的样子。他不知道公主的那些话究竟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几个月以来他从未有过那样心痛的时刻,但面对已经实现的愿望,他别无选择。
“画像中的这名女子就是前王朝最后的公主索拉娅。如同我们刚才介绍的那样,那个时代的人还没有姓氏,所以她就被称为索拉娅公主。传说,前王朝末期人类-精灵战争期间是大地上最强的武将,在法洛克出征安纳塔尔的时候,她随军一起出征,与法洛克并肩战斗了数个月之久,人族在法洛克的指挥和她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地击溃了精灵帝国的军队,迅速地攻占了安纳塔尔地区西北部的大片平原,并且已经攻入了帝国核心区域的边缘。”
“据说她在少年时就曾经一个人仅靠着一把训练用的木剑击败十几个骑士。但更惊人的传说是,据说她生下来就是盲人……”
同人群一起,阿尔文和帕莉抬头仔细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硕大画像。古老画像上描绘的少女留着棕色的马尾辫,历经千年沧桑之后仍然动人而英姿飒爽。在画像的旁边,同样留着棕色马尾辫的年轻女讲解员正带着耳机入神地讲解着。
“讲解员姐姐,请问你是索拉娅·帕尔瓦提吗?”人群散去之后,帕莉凑到了正准备脱下耳机休息的讲解员身边。
“是我。你们两个是之前联系我们的学生吧?”讲解员笑着看了看阿尔文和帕莉。“馆长跟我说过了,一会就由我带着你们参观和去图书馆了。”
“谢谢!讲解员姐姐和这位传说中的公主重名哎!”帕莉依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地提着奇怪的问题,“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其实长得也很像这个公主?”
“喂喂,这样提问很不礼貌哎……”阿尔文试图叫住冲上去的帕莉,但帕莉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
“啊……这个,有哦。”讲解员微微颔首。“其实……不瞒你说,当初就是因为所有看过画像的人都跟我说‘你长得好像这个公主啊’,我才对这段历史和这位与我重名的公主感兴趣的,然后最后就来这里当讲解员了嘛。不过,我是不会像公主一样舞刀弄剑啦。”
循着前一夜梦境的指示,法洛克在黄昏的紫色雾气里独自走进了驻扎地旁的那片森林的湖边。在那里,头戴兜帽的金发少女正在湖边的篝火旁安静地坐着。
“你来了啊。”听到脚步声的妮尔放下了兜帽,从地上站了起来。
“没想到你真在这里……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梦而已。你休养好了?”法洛克脸上似乎有点吃惊,但旋即被一种复杂的表情取代。
“嗯,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一个月前就从密特拉离开了。”妮尔低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法洛克下意识地试图握住妮尔的手,却在手伸出的瞬间如受到电击一般迅速收了回去。“……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精灵帝国境内打探情报。或者应该说……是想看看之前的魔法效果如何。但我却得知了一个意外消息。”妮尔叹了口气,轻轻转过身去。
“听到这个传言的很显然不只有士兵和平民,贵族和将领们也知道了这件事,你现在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或者说,他们计划不择手段地抢夺你手中的圣剑。”妮尔顿了顿。“你把它用得非常好。前些日子萨尔塞洛河边的那场战役,所有人都在疯传你用圣剑引来了天雷击杀了他们的将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毫无疑问他们现在更加相信你真的拥有圣剑……”
妮尔突然停止了叙述,她感到后颈部传来一丝凉意。当她缓慢回头,看到的却是——
“法洛克,你……”
法洛克正冷冷地用剑尖指着她的脖子。
“你根本不是神灯精灵。你是什么?”法洛克面无表情地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妮尔脸上现出了一丝慌乱的神情。“我和你缔结契约、帮你实现了三个愿望之后,你依然不肯相信我吗?”
“我们当初见面的时候,你就试图用神灯精灵的传说欺骗我。但你漏掉了一点。传说里的神灯精灵近乎全能、有求必应,实现愿望根本不需要代价。你不是这样,你离全能差得远。所有的三个愿望你都只是在使用你本来就会的幻术和灵魂魔法而已。我向亚兹丹复仇的时候,你需要我协助你制定计划,还需要我使用炼金术来配合你。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因为我确实渴望着亲手复仇,但,妮卢斐儿·佩里亚——”
法洛克的头微微抬起,语调却略微颤抖。他收回了剑尖,然后竖着将剑柄递向妮尔,左手则从左侧的短剑鞘中拔出了松枝——这一次,上面没有金属筒。
“已经快要一年了,你依旧不肯对我说实话。……其实你不必瞒着我。你不欠我什么,实现了我的三个愿望,还帮我完成了复仇。作为答谢,如果你想杀我的话,拿好这把武器。我们就在这里决斗。”
妮尔仿佛冰雕一般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冷峻的表情仍旧占据着法洛克的脸,但他的眼眶已经略微湿润。“这是我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别浪费我的仁慈。作为王国的将军,如果你不现在接过武器杀了我,那我就会用它杀了你。”
“……对不起。”妮尔仿佛终于从震惊中被唤醒,身体无力地坠下,捂着脸跪坐在地上。“我……我应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两人坐在篝火前,身影挡住了火焰的赤色光芒。少女的独白落幕,再次向身旁的男子伸出手。
——这样的画面被暗藏在远处灌木丛中的一双蛇一般的眼睛捕捉到。在簌簌的篝火声中,一个无人注意的身影消失在了针叶林的尽头。
消息就这样从远方的战场传到了北部普利阿摩斯山脚下的帐篷里。深夜的帐中灯火通明,尖耳、金色长发的年轻男子穿着白色的华丽长袍,正与他们的宾客推杯换盏。长桌上硕大鹿角烛台旁摆满了金色的餐盘,其中盛着整只烧烤的骆驼、羊、各种罕见的奇禽异兽和顶级的牛乳制成的精美甜点。
“探子完全证实了您的情报。我一如既往地感谢您……这个就先交给您,作为谢礼。”
精灵族的男子从身旁侍者的托盘上取下一个黄金点缀的水晶瓶,其中装着清澈的琥珀色液体。他将瓶子放在对面宾客身前的餐桌上,“如果计划能成功,那么我的战功就将赢过我的四位兄弟。我将会继承母亲的帝位,而您……也会得到您想要的东西。届时,将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我们实现您伟大的愿景。”
精灵族男子高高举起黄金的酒杯,里面的葡萄酒满得快要洒出来,液体的颜色如同他右臂上的印迹一般猩红。“合作愉快,殿下。”
“一言为定。”
长桌对面,人类男子正暗笑着慢慢地摇晃着手中的金色酒杯,酒杯的边缘不时碰到他长袍上点缀的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