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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这样的传说,妮卢斐儿其实算是出身名门望族呢。”
讲解员索拉娅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认真地做着讲解,一旁的阿尔文和帕莉则聚精会神地听着。
“佩里亚家族原本是圣灵议会里最有名望的十二世家之一,家族的传承是灵魂魔法。但她的祖父非常叛逆地和家族里的一位人类奴隶少女私奔了,还生了个孩子。在她祖父的兄长被刺杀之后,议员的位置就这样传给了她祖父,然后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妮卢斐儿的父亲,法尔瓦汀·佩里亚Farvardīn Peria。”
“作为与人类的混血儿,他并没有什么魔法天赋,但他成为了帝国首屈一指的幻术研究者,后来和十二世家中瓦尔基拉家族大小姐结婚,然后生下了妮卢斐儿。与自己的父亲不同,妮卢斐儿的魔法天赋甚至高于纯血统精灵,同时掌握了家族的灵魂魔法和父亲的幻术,是不世出的魔法天才。本来这样的人才应该在帝国大放异彩才对……”
“但我们之前说过,在统治大地三千年之后,精灵帝国内部已经盛极而衰、矛盾重重。在法洛克的时代,统治帝国的女王潘泰亚年事已高,又迟迟不肯订立继承人,依托圣灵议会的不同派系,她的五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一直在明争暗斗——这也给了人类乘机壮大的机会。”
“一部分议员就利用了这一点,声称人类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精灵族的永恒敌人。身为人类与精灵混血儿的法尔瓦汀自然成了这群精灵的靶子。他被诬陷通敌,被自皇都阿塔尔流放,从此带着妻女辗转帝国各地逃避追击。年轻的妮卢斐儿就这样随着父母四处流浪,直到父母最终还是死于刺客之手。妮卢斐儿一个人逃进森林躲过一劫,但最终还是被帝国的军队抓住了。”
“这时帝国又出现了预言——妮卢斐儿是精灵一族的灾星,她最终会毁灭帝国。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政敌们忌惮她的魔法能力,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对自己复仇,所以买通大祭司编造了这样的预言。顺便一提,当时第一个对妮卢斐儿发难、指控她是魔女的那位议员后来调任了总督,其名为——亚兹丹·阿布德尔。”
“总之最后,妮卢斐儿最终被圣灵议会审判为魔女,封印进了被施加了诅咒的神灯,永远监禁在普利阿摩斯山神殿的最深处。”
“什么诅咒?”阿尔文举起右手提问。
“这个诅咒的具体内容嘛……没有哪个版本的传说提到了诅咒的内容,研究这些传说的学者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头绪。”讲解员拧开手中的水瓶喝了一口水。“换句话说就是,我也不知道啦……”
信纸在法洛克的手中燃烧。他神情严肃,紧紧攥住自己手中的长枪。
“将军,我知道我可能无权知晓信中的内容。但单人行动实在是过于危险,您万万不可贸然出动啊。”身旁的传令官拽住急匆匆地收拾装备准备出门的法洛克。
“你想抗命?!”法洛克黑着脸,粗暴地推开传令官,试图冲出营帐。见面前的将军不听劝,传令官干脆不顾一切地直接挡在了法洛克的身前。
“我知道这样做是对您的不敬,但法洛克将军,跟随您半年来,我尊敬您的为人,您千万要听在下说完。”传令官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为王国的将军,您的个人安危可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情,更涉及到我们整支军队的安全,甚至战争的胜负呐。”传令官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素来尊敬您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但如此行动显然不可称为明智。至少,至少也让在下跟着您一起过去吧!这太危险了……”
“你不用说了。”
法洛克摆了摆手打断了传令官的话,旋即从他身边走过,翻身骑上了战马。
“即使是精灵族给我布的陷阱,我有圣剑在手的情况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会把你们牵扯进来的。就当我被将了一军吧。听着,如果我今晚天黑之前没回来,那你就不要等我了。立刻去胡姆找达拉布大将军,让他代我指挥军团。还有,绝对不能……”
从战场前线至达北部山麓大营的路,法洛克并不算熟悉。这段路按照地图上的指示似乎要走三四天,但在他的快马加鞭下,他竟然在黄昏时分时就望见了大营的军旗和烽烟。或许是自己记错了位置吧,法洛克这么想着,继续驾着马朝着黑烟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在战马腾空的前蹄接近大营的一瞬间,法洛克突然察觉到了异样——他抬头看向他本应在的那个位置时,却发现原本清晰的大营景象逐渐模糊、破碎,无数悬浮的球形液滴仿佛银镜的碎片一般反射着周围的光,缓缓自天幕中分离。几秒之内,整片区域已经隐没在一阵灰黑的雾中,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油脂的刺鼻气味。
晦暗的雾气遮蔽了不远处的湖水。在大雾中的湖边,颈部戴着镣铐、跪坐的尖耳少女喃喃自语,一滴滴血液自少女腕部的伤口滴入湖水——
“血之龙阿哲达哈克,请裁决吾主之誓言Azhdahak, Draco sanguinis, Voluntates domini iudicans……”
伴随着咆哮的水声,水晶破碎般的巨响突然自湖水中传来。法洛克猛地调转马头。雾中的黑色液滴相互碰撞、凝结,化作数道似乎由泛着光芒的漆黑液体组成的巨大弧线,仿佛巨蟒一般迅速地自雾气的尽头袭来。他一手拉紧缰绳,逼迫马匹前冲,旋即立刻从右侧的腰间拔出了绑着松枝的佩剑。在那一瞬间,他却发觉自己的四肢动弹不得,直至从马背上翻倒而下。
黑色的液体化作一条巨龙,自他的身后以难以阻挡的速度袭来,伸出的黑色触手般的液柱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法洛克艰难地调整姿势,从龙身体的间隙里向外望去。烽烟与营地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山脚下看不到边际的针叶林和不远处丘陵之下的那一汪湖水。
“您好啊,将军阁下。”
沉稳的男声自前方传来。法洛克抬起头,年轻的金发精灵正穿过黑雾,背着手慢慢走向自己,身后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精灵卫兵。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精灵帝国的海伯丁总督,潘泰亚女皇的第三子,名为薛西斯·阿扎尼亚德Xerxes Azarnejads。初次见面就给您这种礼遇,实在是招待不周,不过我想我们大抵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圣剑这样的宝物失去主人总是有些暴殄天物了;所以。这把剑,我们就先替您保管着了——”
薛西斯摆了摆手,几个精灵卫兵停在了远处。一旁的黑色液柱中突然生长出一道笔直的触手,从薛西斯的身边划过,直逼法洛克剑上的松枝。在液体触碰到松枝之前的瞬间,王子猛地抽出腰间的金色匕首掷向黑色的液柱之外。一声惨叫之后,触手般的液柱顷刻间无力地化作齑粉飞散,整条巨龙也似乎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法洛克循着匕首的轨迹看去。在不远处的湖边,女精灵的腿部被匕首准确地命中、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滚,而她刚刚从湖水中抬起的手腕上,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从中流出的液体却慢慢由红变黑,连溅起的水花都被染成黑色。薛西斯转过头来,冷冷地笑着:
“灯里的家伙们不听话,即使被判处极刑封进去,也还是不老实。让将军见笑了。”
法洛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王子的腰间。一、二、三、四,一共四盏油灯,样式与他曾经在那个夜晚所见的别无二致。
看着一步步靠近自己的薛西斯,法洛克用尽全力试图将左手自黑龙的禁锢中摆脱,却依然无法触及腰间被黑色液体深深掩埋的金属管,手臂却反而不慎被盔甲锐利的边缘划伤。在那一刻,原本束缚在他手臂周围的黑色粘液却突然仿佛炸裂一般躲开了他的伤口,然后小心地留出一条通道,避开了伤口上流下的赤红色液滴。当他再回过头来,薛西斯已经到达了自己面前,狞笑着弯下腰向自己的佩剑剑柄伸出手——
伴随着一声惨叫,面前的精灵王子突然摔倒在地。法洛克略微抬头,看到了王子那被一支银色的箭准确贯穿手心的右手。法洛克迅速抓住机会扭动身体躲避到了侧面。在他手臂上伤口的血迹朝向巨龙的瞬间,那条龙却反而像是感受到了恐惧一般迅速地向后缩回,而原本被包裹在其中的法洛克也应声自禁锢中逃脱。
黑雾之中一片骚动。他看到远处的精灵卫兵喊叫着举起长矛冲进自己的身后的雾中。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却发现那条黑龙又准确地避开了地上的血迹,重新向自己奔腾而来。
……这条龙害怕血?
血自精灵的指尖滴入水晶瓶,其中装着人类血液制成的、赤红的炼金试剂。在那一瞬间,两种红色的液体并不会相容,刚刚滴入的赤色液滴会瞬间化作丑陋的黑色凝块,沉在水晶瓶的底部。这种古老的方法,自百年前就被人类的城邦用于分辨那些混在人群中、装扮成人类的精灵。
——没错,就是这样。法洛克盯着瞬间向前冲去,用左手握住自己手中的剑刃,然后将带伤的手掌猛地劈入黑龙的身体。在剧痛之下,他看到黑龙那扭曲的躯壳自自己的手掌开始逐渐化作灰色的砂岩,然后碎裂、崩解,断裂的痕迹一路朝着正在迅速退散的大雾远处飞去,直至湖边他刚刚看到那个被禁锢的精灵少女的位置。在大雾消散的瞬间,法洛克拔出左侧的金属管,对准远处的精灵迅速地用燧石打出火花。
“砰——”
精灵一声不吭地栽入湖中,一盏金色的油灯在刺耳的破碎声中炸裂。看着满地的金属碎片和远处正在交战的士兵,烟尘之中的薛西斯冷笑着伸手去触碰腰间的两盏神灯。
黑龙已经石化的身躯化作巨石砸向地面。在左突右闪的躲避中,法洛克终于看清那个正在与一群士兵缠斗的熟悉身影。
“公主殿下?!”得救的法洛克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悦,汗水沿着他的脸缓缓划下。“您……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公主迅捷地背起了长弓,旋转着手中崭新的银色长枪直面从前方袭来的几个精灵。枪尖牢牢地刺入落下的巨石,距离旁边冷汗直流的精灵喉咙只有一公分,其上的力量之水化作刺鼻的橙色烟雾逐渐消散。紧握着长枪的公主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眸直对法洛克圆睁的双眼。
“来救你。”
“这是什么?神灯吗?看起来有点像……茶壶。”阿尔文不解地盯着玻璃橱窗里样式古朴精致的金色油灯,“这是干什么用的,召唤神灯精灵吗?”
“是精灵葬礼上用的东西哦。传说精灵族是由九分的灵魂与一分的肉体组成,因此精灵死后,灵魂必须寄宿在金色的神灯中才不至于成为祸乱人间的游魂。”讲解员站在一旁提醒。“虽然好像也是有神灯里能召唤精灵的传说没错。”
“这个我知道一点!帕莉迅速地接过话题。“确实有一些版本的传说提到,说上古的精灵帝国有一种刑罚,是将被视为不祥之兆的强大魔法师封印在神灯里。如果神灯不被开启,他们就必须永远待在里面,但如果一旦神灯被意外地开启了,他们就必须找到他们第一个见到的人或者精灵签订契约,有了契约者的指令才能使出全力的魔法。似乎法洛克和妮卢斐儿就属于这种情况来着?”
“那……”阿尔文摸了摸下巴。“精灵族不会把这种东西拿来作为武器吗?就类似于,故意找一些很强大的魔法师封印在灯里?”
“我觉得大概是会的吧……”帕莉若有所思。
满月的光芒似乎并不足以照亮夜间的大地。退回的路已经被落下的巨石封锁,而战马也早已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最远处的密林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难以察觉的三个身影自突然弥漫又迅速消散的雾中显现。
在金属的碰撞声中,法洛克一次又一次抵住王子相向而来的迎击。左手受伤使得法洛克只能艰难地单手招架,另一边的薛西斯尽管只能使用未受伤的左手战斗,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架着剑,试图从他手中夺取那根松枝。法洛克暗暗看向身体右侧陡峭的斜坡,坡底有一条未被巨石封锁的道路通向远处的密林——
在挡下迎面袭来的剑刃的瞬间,他向另一侧看着独自拖住四名精灵卫兵的公主,暗暗地试图寻找机会告知公主一同撤退。法洛克用尽全力向前猛地一推,薛西斯手忙脚乱地向后猛退了几步。他趁势向后翻滚,然后冲向战场的另一侧。在全力奔向公主的刹那间,他突然听到从薛西斯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响指。
清脆的响声在漆黑的夜里回荡,如箭矢般飞入密林中,直至被铁笼中带着眼罩和口枷、四肢被铁索替代的银发少女以尖耳捕捉。下一刻,呢喃的童声仿佛从夜幕的每个角落传来——那低吟的旋律纯真而诡异,如同瘴疫中流传的童谣,微弱到难以察觉,却又似乎可以穿透皮肤、如蝰蛇的毒液一般渗入骨髓。
今晚的满月又圆又亮。Luna plena est et clara nocte.
爱说谎的孩子知道,A puella qui amat mentiri scit quod,
天上有一头看不见的巨狼。Est lupus in aeri invisibilis gigas.
地上反射的月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法洛克回头望向光芒的来源,原本悬挂着一轮满月的位置,已经被一束刺眼得无法直视的强光代替。天空化作诡异的青紫色,浮动着漩涡一般扭曲流动的云。伴随着野兽的咆哮,他突然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天上俯冲而下、猛虎般扑将过来。失去重心的法洛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紧接着是一阵从腿部传来的、仿佛雷击一般刺骨的疼痛。
法洛克用尽全力将剑砍向腿的上方。狼的哀鸣和怒吼混杂着奔向远处,然后迅速地再次冲来。在巨大的冲击下,法洛克仿佛被一阵爆炸弹开一般掀翻在地,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几圈。当他再抬起头时,薛西斯已经逼近自己面前。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上,对准薛西斯左手的佩剑迅速地砍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对方手中的剑在强烈的冲击下从精灵族王子的左手中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然后坠入了不远处的丘陵底部。法洛克趁势爬起身,而薛西斯则迅速地后退。
“不愧是圣剑使,将军大人。好剑法。不过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
薛西斯举起左手打起响指。远处的低语再次传来:
今晚的满月又圆又亮。Luna plena est et clara nocte.
爱说谎的孩子知道,A puella qui amat mentiri scit quod,
大地在你脚下露出了獠牙。Humus ostendit dentes sub pedibus tuis.
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大地如啮合齿轮一般旋转和重构,让法洛克彻底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他用尽全力紧握佩剑、艰难地翻滚起身,却发现地面早已四分五裂、化作无数漂浮于深渊之上的浮岛,远处的山脉也如同脉搏一边重复着涌现和崩落的循环。剧烈的震动使他不得不用剑刺入土中支撑身体来保持平衡。再次袭来的薛西斯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般,自如地踏着碎岩在深渊上方跳跃和飞翔,毫无阻碍地重新逼近松枝。法洛克不得不直起身体试图迎战。剑刃从土中被拔出的瞬间,脚下的岩石却因为这股拉扯的力量而剧烈地翻转,将法洛克直直地摔下深渊——
浮岛之下没有无尽的虚空,也没有真正的深渊,取而代之的是丝绸断裂的声音,和身下一张连接着天空与大地的巨大幕布。幕布难以承受法洛克的重量而被他压在身下,一起沿着山崖滚落。在因头部与山崖下的岩石剧烈碰撞而彻底堕入黑暗之前,法洛克看到紫色的天空被自己沉重的坠落撕开一道细长裂口。那裂缝自中心不断扩大,直至延伸到整个天幕,带走了异常明亮的月光,露出幕布之后夜空漆黑的本来面目。
看着翻滚着跌下山崖、最终消失在密林之中的法洛克,薛西斯站在崖边,脸色阴沉。
“了不起——是我低估了你们。将士们,撤退!天色太暗了,明天再来寻找圣剑。以及——”
薛西斯转头望向身后的黑暗,伸出左手碰了碰腰间的神灯。
“后会有期了,将军和公主阁下。不,也许没有下一次了。”
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一阵金属的破碎声响彻山脚下的森林。另一端牢牢捆绑在树上的铁索自中间被干脆地扯断。赤色瞳孔的红发精灵揉了揉自己的拳头,旋即爆发出游隼般的速度冲出森林,右臂上残留的半截铁链伴随着她的脚步在空中飞舞。
刚刚还在缠斗的精灵士兵立即与公主脱离接触,迅速地与薛西斯一同遁入远处的密林中。公主并没有打算追击的意思,而是继续沿着刚才坠落的声响传来的方向冲向悬崖。奔跑之中,她突然发觉一阵急促的气流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从森林方向自远而近地朝着自己迅速冲击而来:
“我拥有胜过蛮牛的力量!Habeo potestatem super bovem”
“我拥有赢过骏马的速度!Habeo celeritatem super equum”
“我拥有贯穿钢铁的拳术!Habeo pugnus in chalybe frangere”
公主立刻朝着气流袭来的方向横起盾牌,却正好与迎面而来的袭击者正面相撞,巨大的冲击力使公主不得不后退了几步。从猛烈的金属碰撞声中,公主察觉到自己的盾牌已经被面前的敌人砸出巨大的凹陷。沿着碰撞声袭来的方向,她不断调整盾牌的角度进行防御,另一边则拉开距离,横着枪朝着盾牌后侧猛地刺去。
“我拥有瞬间愈合的皮肤!Habeo cute quod statim sanat”
“我拥有永不折断的骨骼!Habeo os quod nunquam erumpit”
伴随着一阵诡异的触感,公主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枪准确地命中目标,对面的攻击却丝毫没有因此减弱。敌人迅速愈合的伤口产生了一股奇妙的拉力,似乎要将她手中的枪一并吸进去。在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中,她分辨出了另一阵不同的声音,那是稚嫩而低沉的呓语,如同带着旋律的诅咒一般自四面八方而来,然后缓缓渗入骨血。
今晚的满月又圆又亮。Luna plena est et clara nocte.
爱说谎的孩子知道,A puella qui amat mentiri scit quod,
你的身后有十万看不见的弓箭手。Habes post te centum milia sagittariorum invisibilium.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从公主身后袭来。军队列阵的声音仿佛凭空自悬崖之外的空中传来,弓箭开弓的声音和十万支箭矢划破夜空的响声紧随其后。竭力地向后顶开缠斗的对手,公主将盾转向头顶的天空,箭袭来的方向——
“按照最新的研究,其实神灯精灵的传说诞生的年代可能远在法洛克王的时代之前。”讲解员带着两人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同时做着讲解。“你们是来研究传说的吧,我觉得这方面具体的内容或许你们会比我清楚一点。我其实不太了解其他的精灵传说……”
“索拉娅姐姐过奖啦。我没有那么厉害,这个我也不一定知道,让我好好想想……哎,我确实听说过一个非常古老版本的神灯精灵传说来着。”
帕莉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地扶了扶眼镜,眼睛却暗暗瞥向一旁的阿尔文,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笑容。
“大概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情节啦,应该就是一个年轻人从洞穴中捡到神灯,然后利用神灯精灵帮助自己实现愿望,获得了巨大财富,战胜了邪恶的巫师,迎娶了公主,然后成为国王的故事。据说这个故事是最老的人类传说之一,诞生的年代比法洛克的时代还要早两三百年左右。”
“说不定他就是因为听过这个传说,所以才会去捡神灯?”阿尔文点了点头。
“有可能。我记得也有观点认为是从精灵的葬礼传统改编的,毕竟不是有精灵的灵魂必须住在灯里的说法嘛。不过我自己倒是觉得,会有这样的传说,肯定也是因为精灵族真的在使用一些强大的神灯精灵,被人类看见了,所以才会这样。”
“所以,关于刚才说到的那种……呃……因为太强所以被关进灯里的神灯精灵,有什么说法吗?”阿尔文一脸疑惑。“肯定会有一些记录流传下来,才会有这样的传说吧。”
“嗯,也确实有些拿神灯精灵作为武器的记载啦。据说法洛克攻打盖尔吉斯的都城穆拉格的时候,盖尔吉斯就使用了一盏非常强大的神灯,里面的神灯精灵具有操控风与空气的力量,直接把整座城市带着飞上了天空。法洛克利用投石车砸毁了城市的地基,他们不得不越飞越高、直到整座城市都因为太靠近太阳而被阳炎灼烧殆尽,最终坠毁在安纳塔尔的草原上,化作一片废墟。”
帕莉说完,似乎又感觉还没有在阿尔文面前炫耀到位,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除此之外,其实我还知道很多个其他类似的神灯精灵哦。他们的能力也各自不同……”
金发的少女站在柔和的白雾之中,蓝色的瞳孔仿佛闪着光,透过迷雾看向自己。
他用力地向前奔跑。少女和白雾同样沉默不语。呼吸与脚步组成了全部的声音。那段路如此之近,他却无法穿越。
他向前伸出手,少女的身影却逐渐溶解,化作恣意流淌的水银,白色的无烟之火自其中燃起。他哭号、大叫,弥散的白雾却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白色的火。他闭上眼睛,沉默地走入火中——
银色的月光刺破黑暗。法洛克在河畔柔软的泥沙环抱中缓缓睁开眼。山脚下与悬崖上仿佛两个世界。没有刀剑,没有呐喊,只有水流和虫鸣。他试图起身,后脑传来的刺骨剧痛却让他动弹不得。迷茫的挣扎之中,他的手伸向一旁的影子。
——那是他的剑。
强忍着肩膀被箭贯穿的剧痛,公主仍然举着盾牌与咆哮的对手缠斗。一阵清凉潮湿的风吹来,公主却明显感到对方向后退了几步。
——起雾了。红发的精灵明显不适应在视野不佳的环境中战斗,她双拳护住身前,迅速地向后快步退出烟雾的区域,却听到雾中传来公主略带笑意的声音:
“你没有刀枪不入的眼睛。”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红发的精灵下意识地吼出咒语:
“我拥有刀枪不入的眼——”
话音未落,一柄长枪沿着她大张的口中捅入,从后脑勺贯穿出去。枪尖的力量之水混着血水,散发出阵阵橙色的烟雾。长枪猛地收回,红发的精灵无力地跪倒,然后沉默地前倾身体倒了下去。
一阵破碎声突然在风中响起。借着迷雾,肤色惨白的精灵少女以人偶般生硬的动作在草地上默默地行走,默默地接近公主。声音传入公主的耳朵,她横起枪来,对准下一个目标,却突然感到原本就看不见的眼部一阵剧痛。精灵少女紧闭的眼睛流下两行血泪。她慢慢张开左手,露出两颗被捏碎的、干瘪的无花果,冒出屡屡青烟。
突如其来的刺痛使得公主一时失去了方向感。她不得不减慢动作来应付迷雾中四处游荡的敌人。脚步声逐渐接近,直到她的身前。公主横起枪,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那精灵少女握拳抬手,另一只手掌上摆着一个完好的蜗牛壳,然后,缓缓落下,砸。蜗壳碎裂,似有无声狂响,血柱同时从公主和精灵的耳中喷出。精灵少女站在原地,手中蜗牛壳的碎片自她指尖如沙般漏出。
剧烈的破碎声自前方传来,无声的震动也荡漾。最后一道白色的涟漪没入无尽的黑色,再也没有出现。世界的旋律突然画上了休止符,一切被黑暗吞噬,归入无垠的寂静。公主瞬间失去了方向感,用长枪支撑着身体跪倒在地上。她试着开口喊叫,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欣赏满月,却独留她一个人流泪的日子。童年的黑暗将她吞噬,将几乎无所不能的女武神变回了那个绝望无助的小女孩。
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一般,在一片无声的静谧之中,那童谣般的旋律再次响起,只是这次任何伴奏都消失了——
今晚的满月又圆又亮。Luna plena est et clara nocte.
爱说谎的孩子知道,A puella qui amat mentiri scit quod,
月亮会对你降下惩罚。Luna pluet super te supplicium.
她感受到了生来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陌生的光影逐渐在她从未有过视觉的眼前缓缓展开,如墨滴入水中。公主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她却感知到了那曾经被她以耳捕捉的形象——长枪,自己的双手。倒地的红发精灵,和眼前已经跪倒在地的精灵少女。循着奇异而明亮的光源,她看到了那一片旋转跳跃着的天空,以及对她展露出诡异笑脸的巨大光源。
圆形,光芒。……那是月亮,她从小就期待着的月亮。
流星雨般的七色微光自天空的各个角落飞来,汇集在月亮的前方,变成一道光束,如箭矢一般笔直射向公主的心脏。公主抬头凝望着月亮前方的七色光芒,微笑——
她向空中抛出那盛放力量之水的圆形玻璃瓶。当瓶子与月影重合,她弓步屈膝,伸出前臂,用尽全部的气力,将手中的银色长枪直线向上掷了出去。那支银色的枪上升,上升,精准地击碎玻璃瓶,飞溅其中清澈的液体,反射着银色月光,继续上升,上升,银枪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狠狠砸穿月亮诡异笑脸的眉心——与此同时公主的胸口也被落下的七色月光穿透。
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震颤、旋转、崩塌。月亮的光芒收敛,自天幕的尽头开始,世界如碎裂的玻璃一般逐块剥落,重新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在残存的光影之中,月亮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喷着白色的血,尖叫着缓缓砸向森林,砸向铁笼所在的大片区域。寂静的林中,铁笼中的银发女孩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前胸被银色的光芒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白色无烟的火焰自其中奔涌而出。如水流一般,自铁笼中源源不断地喷出的火焰迅速地漫过树林和山野,吞没了红发精灵的尸体和无力地挣扎的精灵少女,步步逼近战场中央用枪艰难地支撑着身体的公主,直到她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法洛克一瘸一拐地拄着自己的佩剑爬上了山崖。满月已经几乎坠入地平线以下,天边露出了一丝红色,但映入他眼前的,更多的是包围着公主的白火发出的刺眼光芒。眼前的一切使得法洛克不顾一切地穿过燃尽的火焰留下的灰迹,在白光的进逼之中走到已经倒在地上的公主身旁。他呼唤公主的名字,对方却没有回应。
公主的马尾辫已经散开,散乱地披在肩上。漫天的火光之中,法洛克跪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从她的耳和眼流出的血,轻轻地将她的头抬起,靠在自己膝上。
“……将军,是你吗?”公主用尽气力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缓慢而微弱。“我……我看到月亮了,但是还没看到你……”
她缓缓伸出手,慢慢地触碰他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血痕。
“……我听到了……你灵魂深处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别人占据。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沾着血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温度渐渐消失。跪在地上的法洛克凝视着公主轻轻闭上的眼睛,一言不发,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
“不朽的阿穆尔达特为你送上安魂曲。Immortalis Amurdat tibi requiem donet.
“安息吧,火之子。 Requiescat in pace, fili ignis.”
伴随女声吟诵的咒语,一阵大风自身后吹来。弥散的晨雾迅速蔓延,白色火焰随之减弱、消灭。在被燃烧殆尽的草地上,两具精灵燃尽的尸骸依稀可辨。远处只剩焦炭的密林里,铁笼已经被高温的火焰融化。在一夜的燃烧后,笼中只剩灰烬。
听到熟悉的声音,法洛克慢慢转过头。在石灰岩的残骸之间,带着兜帽的妮尔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自晨雾的远方朝着自己缓缓走来。
“所以说,神灯精灵死后都会出现白色的火焰?那是什么啊?”阿尔文越听越迷糊,逐渐开始四处张望,漫不经心地提着问题。
“无烟之火吧。”帕莉下意识地回答。“就是传说中神用来制造精灵的灵魂之火。这个倒是和是否是神灯精灵应该没什么关系,据说是如果精灵本人具有强大的魔力、而这股力量又失去控制的话,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呃,什么……什么情况下会魔力失控?”
“我也不知道,不过神话里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念安魂咒破解的。”这个问题终于难倒了帕莉,不过她仍旧给出了自己的推测。“大概或许可能……就是需要唱安魂曲才能解决问题的情况吧。毕竟都烧成那样,精灵自己肯定是活不下来。”
“等等,葬礼上唱安魂曲也算是常规操作吧,这和魔力失控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关联啊……”阿尔文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这话好像是什么都说了,但是又什么都没说。不愧是你。”
“那么,你们就进去查资料吧,我先回去休息一会,两小时后见。”站在图书馆门口,讲解员摆了摆手同二人暂别。
“好了,要开工了!”帕莉对着昏昏欲睡的阿尔文叫道。“你还想不想毕业了啊。写不完毕业论文的又不是我。”
“知道啦知道啦。”阿尔文皱着眉头走向一眼望不到边的书架迷宫当中。“我找书就是了。第一本要找的是什么来着?……哦对,前王朝史……”
“不行。”妮尔摇了摇头。“我做不到使死去的人复活。如果你执意这么做,我可以为你创造她的幻象,但……那不会是真正的她。”
法洛克立在原地,沉默良久。半晌,他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妮尔——
“为什么?”
面对质问,妮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恨自己。明明我们并肩战斗了那么久。我为什么会轻信那封信,为什么没能阻止她离开大营,为什么虚弱到没机会帮她结尾,还有……”
法洛克缓缓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妮尔,突然弯下腰凑近她的脸。
“为什么,在当初你立下那个诅咒的时候,没有阻止你?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满足了你诅咒的条件,还会发生这种事情?”法洛克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却不住地颤抖。“你,妮卢斐儿,你——为什么要立下这样的诅咒?”
妮尔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神情严肃的法洛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所以……你是觉得我帮你实现的愿望害死了公主……是这样,对吧?你觉得,我……我是凶手?”
“你是精灵而我是人类,从根本上说,你我并不属于同一阵营,妮卢斐儿。我很希望我可以信任你。但我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法洛克的语气阴冷得如同一潭死水。“如果实现愿望这件事是你自己的意志、你自己的行动,那么我无法找出一个可以将你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的理由。”
“你觉得,我会为了我自己的目的杀死公主?我怎么……”妮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诡异笑容,嘴角不住地颤抖。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即将脱口而出的句子却又被她咽了下去。
“我不应该信任你们精灵。不应该信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法洛克眉头紧锁。“自从我从故乡逃出的那天起,我就早该意识到这一点。”
“你是因为觉得我是精灵,所以……即使我帮你逃走,我帮你复仇,我帮你造出圣剑,对你而言这些根本都不算什么……对吗?你只是觉得,因为我是精灵,所以我就永远有嫌疑,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否定,所以我对你……?”
“听着。”法洛克闭上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很感谢你帮助我实现愿望,非常、非常感谢。作为谢礼,你可以现在就为此带走我的性命——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不会对此有什么怨言。但我也是人类的将军,而你,是一个精灵。我不可能因为你对我一个人的帮助而代表我的所有族人放弃对你的怀疑。我没有权利这样做。”
妮尔紧盯着法洛克的眼睛,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和圣灵议会的那群混账,和你的仇人,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妮尔愤怒地向法洛克的方向前进了两步,双眼冒火般地瞪着他,用手指着对方的脸。“他们一边穷尽一切手段无差别地从帝国的精灵与人类身上榨取最后一滴血,一边又亲手燃起他们之间的仇恨,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那你呢?你难道真的认为传说中此世的全部罪恶之源头Angra Mainyu会是精灵的血脉吗?”
“你无法理解我,因为你是幸运的,妮卢斐儿。你天生就是精灵帝国的贵族。甚至你在最落魄的时期所过的生活,对于过去三千年、直至今日的绝大多数人类而言都已经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你没有见过我的故乡——乃至更多人类城市——在蓝色的大火之中毁灭殆尽的画面,但我见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法洛克缓缓弯下腰,眼睛直直地与妮尔的双眼对视。
“你们已经享受了千百年来建立在人类悲惨命运之上的特权,而可怜的你甚至没有这种自觉。精灵帝国的一砖一瓦都是用人类奴隶的骨血筑成的,这是你们的原罪Sin。”
“而现在,人类只是要求精灵偿还他们过去三千年欠下人类的债。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你没有看过我所看的,你也没有忍受过这样的痛苦。你凭什么要求我宽恕精灵的血脉?”
妮尔微微张开嘴愣在原地,似乎并没预想到自己会从法洛克的口中得到这样的回应。
“你——真的觉得……尽灭了所有精灵的血脉,你想要的那个世界……就会来吗?”
“那不如我们来试一试。”法洛克凑近了妮尔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的‘神灯精灵’——我的第四个愿望是,我要毁灭精灵的血脉,破碎精灵的帝国,然后带领我的族人在大地上建立属于人的理想国。”
绝望的笑容逐渐取代了妮尔脸上的愤怒和震惊。“好。我可以让你实现这个目标。但是,我的契约者。当那一天到来时,你族人之间血缘的纽带将会崩断,你的后裔将失去他们共同的语言、知识和信仰。你亲手缔造的帝国,和人类共同铸就的高塔,终将在血亲、手足之间相互攻伐的血与火之中崩塌,他们将重演今日精灵与人类的争斗,直到时间的尽头。”
法洛克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他慢慢直起身子,横着眉头一言不发。
“你要接受这个条件吗?”妮尔继续追问。回应并没有立刻到来,直到长达数分钟的沉默被法洛克缓缓吐出的四个字打破。
“——我不接受。”
“妮卢斐儿,如同我刚才说的,作为你的契约者,我非常感谢你之前给予我的帮助,我无以为报。但是,我将向你证明——这样的目标,我不借助你的力量、不需要背负你施予我的代价也可以实现。你会亲眼见证那一天的。”
法洛克转过身去,慢慢走入远处赤色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