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去过很多次丁香色的世界,而每次造访也颇为短暂。因此,我只能尽可能回忆当时所见的细节,将它们记录在这里。
每个世界自然都有各自的名字,“丁香色的世界”只是我为方便好记而使用的称呼;旅行者们也会叫它“素色方巷之地”或者“魔法师证照颁发处”。在这个世界的魔法师证照考试最受追捧的那段时间,它的入口遍布许多人流密集的中转站和世界枢纽,都通向一条长长的走廊,考生们循着走廊汇聚向前,最终来到考场。
考场位于这个世界的首都,一处类似于公园的地方;在开考第一天,国王也会亲自莅临祝愿。这个世界的王室似乎最为喜欢丁香花。我们——数以千计的考生们夹道欢呼着,伸长脖子眺望远处穿着丁香色华服的仪仗队,飘扬着的丁香色旌旗;而后,随着欢呼声达到顶峰,一朵丁香色的华盖穿过垂挂着紫色花朵的树荫之下。就连这支华丽的队伍所穿越的广场大道,也铺满了厚重而柔软的紫丁香花。
要取得证照,需通过九个测验项目中的七项。要在每一届考试中设计不同的轮换项目,建造拥有不同法术环境、又能饱经冲击的场地,能提供源源不断的考试用物资,这本身又是一种实力的展示。法师们在旅途中避之不及的科技侧世界,他们却登上过那些世界的天阶,征服已然超出魔法侧世界一切认知的杀器,并在考场上用作测试。在这里你又能见到闻所未闻的法术流派,药剂师用香薰在瞬间做出实质般的护身屏障,穿着袍服的术士踏在长剑上飞行。
就连居民们也汇聚而来,用五颜六色的帐篷与彩带构建起一座临时的集市,售卖本地产的腌肉、香料、木材、装饰品与植物标本。1我本打算在考试结束后在这个丁香色的世界多走一走,但可惜的是,除了被网从四面八方围住的考场,它的其他区域都不对公众开放。我也试着与集市的摊主们攀谈,问他们的职业与生活,以及他们如何理解与定义自己身处的世界。但或许是忙于应付太多好奇的旅客,本地人总是躲闪着眼神,冲我报以千篇一律的微笑,对任何问题都答非所问地,话头聊回他们引以为傲的商品上面。只有一位吟游诗人与我多聊了几句,彼时他正带领一队不太齐整地拍着手的游人在集市间穿行,领唱一曲描绘裁缝与心爱的人偶的故事:
美丽的,美丽的人偶啊,
我打磨千万次你的身形。
我为你镶上明亮的眼睛,
穿上丁香色的衣裙。
我是如此爱你呀,
小小的,小小的人偶。
你也要爱我呀。
你也要爱我呀。
这故事稍显烂俗,而他的弦乐演奏又像上过发条般无趣。我与他攀谈,聊起这音乐的风格与情感,于是从吟游诗人那里得知,歌词来自于一位御用诗人的脍炙人口的集子,再由他为之谱曲。他又谦卑地补充,称自己流水生产的小曲自然配不上那位伟大诗人的万一。我又询问他这世界为何如此地喜爱紫丁香色,他是这么说的:
在丁香花盛开之前,我们2长久地生活在恐惧中。那时世界是蝗虫的天下,它们一胎可产一兆颗卵,每一颗都像蚂蚁的眼睛一样小,在风中飘着,碰到人或动物,便在他身上扎根。待过了三天,乳白的幼虫便在我们身体里蠕行,啃食骨血,在溃烂的脓疮里吐丝结茧。又过了三天,它们便长出黑色的翅膀和锋利的口器、带倒钩的毒针。新的蝗虫便撕开茧壳与我们的皮肉,蜂拥而出,四处捕食。再过三天,它们又开始交配产卵。
我们被这种有翅生物残酷统治了一万年。直到有一天,一个伟大的人从险峰之上找到了丁香花。那铺天盖地的凶暴的虫群竟畏惧这小小的花。一朵朵丁香花被人们高举起来,而在花期结束之后,我们又找出了留存它颜色的方法。在举起丁香色旗帜的无畏的人们面前,蝗虫落荒而逃,最终从几被啃食殆尽的世界永远地销声匿迹。而这些代表着幸福、希望与生命的花朵,我们富饶与勇气的守护神,仍将被永恒地喜爱和感激下去,直到万世。
一段简短的交谈与童话般的夸张故事显然无法满足我对丁香色的世界的无限遐想;这趟短途旅行最终留下了遗憾。在此后的许多年,我辗转于各个世界之间,一直无缘再去一遭;随着时光流逝3,丁香色世界也逐渐淡出了多元宇宙的视野,那张在过去颇有含金量的证照也慢慢被新一代的旅行者遗忘了。而每当我在流浪中打开下一扇门径时,我仍暗自祈祷会有许多簇云朵版的丁香树丛迎面而来,朦胧而繁茂,它们仍在我的梦境中摇晃。那些眼神飘忽不定的居民和那环绕公园的高网,后面的原野里有什么呢?那吟游诗人,他后来怎么样啦?
在旅途中的某个世界,我曾有幸获得一次窥视我所知的任意宇宙的机会。我本该选择久别的家乡,但无可抑制的好奇让我望向了丁香色的世界。在这短暂的奇妙体验中,我像一颗蒲公英般飘向它广袤的猎林,那里有大大小小的丁香色的屋顶与成片的丁香树丛,一筐又一筐被繁复而精密的工序处理过的丁香花,去梗并剔除杂质,无暇得几乎像在发出微光,让人快要落泪。我飘向它的无数个城市,穿过一方又一方素色的四角院子组成的网格。居住区的格局如此相近,像分形图般在我面前展开,重复得令人倦怠。最终我来到王国尽头的草原与雪山,苏醒了。
可惜,即使是这一瞥也未能了却我对丁香色的世界的念想,只是更多的管中窥豹,更多引人遐思的谜团。
我与这个世界在预期之外的场景重逢。事实上,一开始,我并未意识到我已身处魂牵梦绕的丁香色的世界之中。那时我正穿越一大片空空荡荡的房屋,从荒弃的田野间走过;又踏入一片野蛮的森林,这里又有许多迷失之人的白骨和砍伐掠夺的痕迹。我在无数旅途中早已对这样的地带习以为常,只想着尽快找到下一扇世界间的门径。
但入夜后,我在林间遇到一个活人,一个颤巍巍的拾荒者。她的野外生存经验明显是被生活所无情塑造的,而她说的语言又似曾相识。在确认我没有威胁之后,她告诉我她是来林中捡报音鸟的。据她说,这是一种食腐的鸟儿,因其羽毛绮丽,鸣声动听,人们相信它们所说的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若有人死于非命,它们便聚拢在周围,用这超然而无可解读的语言向宇宙讲述逝者的故事,好让世界之外的图书馆永远记得。她是这么讲的:
现在哪有庄稼,谁还能天天料理庄稼呀。我们要干些别的行当才能糊口哩。这些鸟,又快,又机灵,难抓得很。但花田附近好捡。“他们”得杀方圆几十里的报音鸟,有的是下毒,有的是用网兜,用板子粘。你得学会分辨毒死的鸟,这是必须的,不然就没有命哩。你看,我放在这个筐子里。这些要煮上至少四个钟头,毒素就没有了,就可以下肚啦。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杀报音鸟?果然是个外乡人,这都想不明白。不然有人累死,被杀死在丁香花田里的时候,就不会有报音鸟在他们的头顶上叫啦。也不会让那些什么天外飞仙,听见死人的故事哩。我们也可以填饱肚子。
她话语中的“丁香花田”让我一阵恍惚,不得不花费了接下来数刻的沉默以消化这一巨大的落差。拾荒者点着提灯,熟练地挨个翻找陷阱最可能在的地方。有那么片刻她忽然雀跃起来,奔向一小片被烧过的空地,而后叹着气将灯光从一些涂鸦上移开。我却注意到这是一个陈旧的魔法阵,遍布切削、水泼和火焚的痕迹,就像被后来者蓄意破坏过。魔法都有相通之处,我凭借身为法师的知识,认出那是一种储存无害事物的简单阵法;但又在空隙间缀满血液献祭的符号,多得令人汗毛直竖。画下它的人恐怕已经尸骨无存,只是为了让容器更牢固。
我伸手取走一份法阵中容纳的事物。那只是一段奄奄一息的音乐,不甚明晰,不能分辨。一曲吱吱呀呀的咏叹独白。拾荒者没有直接做出评价,却告诉我她的丈夫许久前便因闯进那些紫色的棚屋之一,从那些满载丁香花的竹筐中偷取了一捧标本而被守卫刺死。
天边透出微光时,我们也即将走出森林。先前隐隐绰绰的旋律愈发吵闹,独唱变为稀稀落落的合唱;声源也不再是我手中那捧孤单的歌谣,而是在整个森林间回荡。最终我和拾荒者不得不停下来面面相觑,询问对方是否听到歌声。我们不愿提及其他的可怕杂音:若隐若现的喊声、尖叫、法术暴戾的刮擦声,来自于被草木遮挡的、逐渐刺眼的地平线。我们错愕地拨开最后一束林木,发现那里已经是火光冲天。一片淡紫色的丁香花田在黎明中燃烧。
唱歌的人们就在那里,在更远处。我方才醒悟过来一场战斗正在发生,法术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炸开,即使在我这里也能感受到余波。一些身影成片倒下,就像有人正徒劳地抽刀断水,让那汹涌的黑色的涨潮看上去像在沸腾。这时我听清了他们的歌声,和我从法阵中取得的竟是同一首歌,此呼彼应而形成了奇异的回响。我忽然又发觉,它与许多年前吟游诗人所唱的也是同一首歌,它们有着一致的和弦进行与结构,只是经过极大量的修改,更富情绪与哀婉的色调。甚至连歌词,讲的也大抵是同一个故事:
那裁缝的人偶啊,
穿着丁香色的衣裙。
那玻璃的眼珠啊,
可曾流下过泪吗?
那纸做的高塔啊,
总有一日被深湖淹没。
是人们的泪水流进湖水,
鸟儿也唱起挽歌。
听啊,它们又在叫了……
拾荒者仍在向前走着,我停下脚步,不顾一切地,以异常快的语速向她喊着我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带她原路返回,一直回到我来时的那条门径,远离眼前这可怖的闹剧和无意义的挣扎。以及我已游历过无数世界,许多都比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好无数倍,而附近的一个世界可容安身,我不再继续流浪,她也不需要摸黑在野兽横行的山林间捡拾死鸟为生。拾荒者于是停下片刻,告诉我,她想看见的新世界只在前方的尸山血海之上。
我在这令人目眩的场景中落荒而逃。我是谁?一只四处游窜的老鼠,胆敢向眼前的人提出此等卑劣的请求。我不过想从混乱与暴戾中脱身,只配永远背负无数的遗憾和悔恨,直到一日悄无声息地死在寻找理想乡的路上,我的秘密藏书与游记将浇灌不了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寸土地。我最后一次回头,看着她已抛下拾荒用的藤筐,将提灯丢入火海,越过燃烧的丁香花田向人群走去。那响亮的歌谣已经到了尾声,但仍有悠扬的旋律在高声吟唱,此时又听见低沉的鼓点隆隆作响,残喘的断章奏起弦乐器清丽高亢的双泛音,就像对鸟儿的模仿。而真正的报音鸟的鸣声也加入其中,愈发多绚烂的鸟儿在人群的头顶聚集,在纷飞的丁香花的灰烬中盘旋。它们银铃般的声音汇聚一处,愈发响亮,愈发下坠,汇作一口沉闷的大钟,缓缓地摇晃着,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