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川公园游览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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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六点三十五分,你在惘川公园。那时你还记得妻。儿子已七岁,他当时一直扯着你的衣袖。游览须知从公园入口处的墙上剥落,露出白与散落的字符:象形文字,楔形文字。你手上的药丸努力拼凑起来游览须知的一切。你要记住的一切。

惘川公园游览须知


一、 前行


你在逐渐丢失你的所有后,你所能做的只有前行,七岁的儿子拉着你,像妻。天边的红已褪去,从你青年的激情沉入了末法的铅灰。你的头突突地疼着。海马区在腐烂,你所珍贵的一切都与轴突末梢的兴奋一起黯淡幻灭。只有前行。前行。

二、 不要回忆


你一直觉得这一条规定有点可笑,毕竟你已经什么也回忆不到。过去成了朦胧的晕影。儿子终于停下,松开了你的衣袖,你将他抱起,此时他已一岁。酒精混杂在消毒水中。你去迟了,没能见到他的出生。四十三岁的他扶着你走过医院长廊,你听到新生儿的啼哭。一万年前,一刻钟前,他婴孩的小手努力触碰着你的下巴,光打在妻身上,她笼上了金。孩子吮吸着母乳。医院。精神科。不要回忆。你重新开始前行,儿子在前面领着,他已长到十六岁。他沉默了,不再穿着童装。你知道,每一次回忆过后都是如此。记忆失禁。你看到时间与记忆已经在他脸上留下挫痕。你想要哭,抬起手来拂去泪滴却发现自己已然苍老。儿子抱住了你,问你要不要回家。你摇头。记忆失禁。

三、 抑制痛苦


自从你的记忆与现实的界限淡化后,你再也分不清是你的记忆在崩坏,还是你已经老到无法认识这个世界。有时你感到痛苦,但又不得不去抑制它。你看到惘川公园的树影下,脑部CT图像层叠地放在一起。大夫避开了你,对着四十三岁的他说着些什么。痛苦,他说着。儿子面容凝重。一句咒语。阿——。但你要抑制它,抑制痛苦,抑制回忆。

四、 为了你与记忆本身的安全,请不要破坏惘川公园的绿植,特别是白玫瑰


你的孩子长到二十三岁,当时他已不在你身边。但你可以很真切地看到穿西装的他,皮鞋锃亮。他走在你前面,伸出了手,你也将手伸出。他牵住你。他回来时,就穿着这一套衣服,坐在妻的床边。你臂缠黑丝,手拿白花,在从此往后连着三周的夜晚里坠入抑郁的泥沼。你停下脚步,儿子感受到了,也停住。一丛白玫瑰盛开在你面前,你明白你已见到你所想要见的。五十八年前的街角公园,妻牵着你的手,白玫瑰盛开在历史洪流中。茎条弯折。玫瑰与大字报一并溺死在革命中。妻是白。此后第三年,她的胸口别着白玫瑰,说,白。你搂着妻,她所穿的白衣朦胧在记忆的氤氲中。嗯,我愿意,嗯,你说。妻是白,是沉淀的晨昏,与神经一起凝固在你大脑沟回的灰质中。在昨天你的梦里,妻的十指像苍白的鸟,如鱼跃入你的发中,妻编织着白,玫瑰花瓣覆满她全身,然后爆裂,像廉价的咖啡因在你与她的口中回转。妻在笑,与十九年前嵌在相框里的一样。灰色晕染,白色死亡。妻在阳台上栽种三株白玫瑰与微微起皱的皮肤一同枯死。你不由将手伸向那一从白玫瑰。弯折,破碎,碎片零落在妻的身躯上。你当时撕裂荆条,用白玫瑰将悲伤固定在你的胸口上。你在梦里,看到一团团的白从地底直烧到地表,妻跃入白花丛中。她穿着白衣。炉子是那么狭小,灰色的烟在苍白的天中盘旋着,你和妻的灵魂在炉子与灰烟划下的迷宫中一迷路就是两年。妻是白。

五、 在惘川公园于晚间八点十五崩塌前,请离开,并拒绝记忆的褪色请求


你拿着白玫瑰,用颤抖的手把它装入口袋。儿子看到了这一幕,没有按照游览须知所写去阻止你。你闻到白玫瑰的清香。它洗去了惘川中的一切色彩。儿子扶着你,你摇摇晃晃,手拂过已经变得透明的叶片。树木刷上了白,昨夜夏雨在地上留下的水洼凝固为白色大理石,平整,光洁。你在拐角遇到了妻,妻是白,是真正意义上的白。她的面容被时间抹去了。此时的你还不知道到死再也想不起妻。儿子抬起手表,分针在你朦胧的泪眼中破碎,时间割裂至十分。该回家了,他说,该回家了,下周再来。

遗忘白。

父亲在喝酒,三小盏。

我靠在客厅墙上,看着他。人的一生已打包好,堆在门口。

你再看看,母亲在厨房喊,洗碗水哗啦啦的。都带上啦,父亲应道。身份证一类的——,母亲仍然执着。父亲不理,继续喝着。

文博。祖父在屋内叫道,打断了父亲的回话。

白文博,我父亲的名字。如往常一样,我走进祖父的房间,里面多半搬空了。祖父躺在床上,药已经吃过,尿布也换了,眼闭着,不知是睡了还是眯着一条缝。祖父对我说,文博,文博。我坐在床边,摸着他苍老的手。怎么了,爸,我说。文博,她,她呀,他又叫了一声,眼睁开了,盯着挂在衣架上的外衣。我起身,走到衣架旁,从大衣口袋里取出白玫瑰,扭过身去,祖父又闭上眼了。我把白玫瑰放在床头,清香尚存。出房间前我熄了灯,白色与祖父一起消失在夜中。

父亲不喝酒了,躺在沙发上眯着眼。想起爸曾说过,死了之后喝的忘川水啊,和酒没什么两样,遗忘是割舍,是痛苦,但也要前进。他真的懂痛苦吗?

我走到窗台上,向下望。白色雾气氤氲。玫瑰盛开在夏夜,燃烧尽这最后一点记忆幻象。

我退回客厅,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酒剩下,放在桌上。我推开祖父卧室门,里面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我瘫倒在沙发上,再也没了什么气力。闭上眼,睡了一会,其实,说是睡,不如说是搁浅在梦境边缘。终于,天有点亮了,窗外雾气越发大,什么也看不清。

我攒足力气,支起身,倒了一杯酒,酒也是白的,不是无色,单就是白的。我饮下,有点烧,我眼中的泪淌入酒杯,这时墙上的画已经消解,油彩被白稀释。我接着又倒了一杯,喝下,茶几与酒瓶也不知所踪,然后是第三杯,墙壁倒塌,雾气涌入。

我站起,摇摇晃晃,向前走。一个公告牌的灰影被勾勒出来,再往前走,能看到上面模糊的几个字,公园。公园。

停下。海马体被雾气吞入,消化。

我回过头,看到了祖父。我伸出手,拉住他。我说,我会引着你。然后我从我胸中取出一把白色的火,让它将浏览须知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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