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微茫中为你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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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为你起舞吧
我们终会在没有寒冷的地方再见




上部

冬之城





后来我已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多年以前,沉默的少年走在路上,双手无地可放,可能是插在口袋里,也可能叠在胸口吧。心咚咚地跳着,耳边时常传来阵阵新奇的声音。有时无风,整个世界都要静悄悄不发一言,有时起风,落叶哗哗喧笑飘跃。有时烈日凌空,温度恼人,蝉儿喋喋不休,有时月明星稀,大人们的悄悄话在麦田里像波浪般传进我耳,几不可闻。秊复秊,季复季,牵着我手的身影,逐渐地远去了……仿佛怆然若失,一时恍若隔世。长久的幻梦,苏醒了,现实的苦寒攀上我脖颈。嘘。

听呐,这声音就是雪降。就像,火焰谦卑地燃烧着一样。

这样的雪,长久萦绕在我的双眼与故事里。

这座城市,这不知何时起,终年飘雪的国度,仿佛只由两种最坚硬的物质组成:纯粹的雪与钢。在此处,清晰可辨的颜色仿佛只剩下白、黑、灰三种,而那股笼罩着城市的强力风暴,裹挟着雪与烟霾,永无停歇地呼啸,呼啸不止。

极目瞥去,林林总总的烟囱和斑驳的水泥墙,构成了城市的半壁江山,和高低不一的居民楼掺杂在一起。平时还好,若雪偶然间下得尤其大,雪崩顺着排污管奔流而下,昏暗的光线不知打哪里来,全都散射,把所有的景物深深地混淆了。偶然能看到一些盘旋的楼梯突兀地夹在高墙之间,或而横穿过去,好似怪兽或神像,倒也是独特的光景。从这些台阶中看不出建筑者的意图,实际上它们也根本不是一批人一次就能建成的。雪堆砌着,就成了冰;钢堆砌着,化作岩石。城市也是如此,生长又彼此吞噬,由造物变回了丛林。在这之上,再重复重复数次,算是天际线。

环视开来,车辆行人拥挤着,并不多,却湍急得找不到落脚处。电线牵拉,支架堆砌,由道路连接起一层又一层、一户又一户,大概可称为城市的常态。我曾多次在城中彷徨游荡,寻找其边界而无果。有次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出去,可经过五六百米路,却发现一切都在原地打转。左边像右边,前边像后边。只有上方是茫茫的雪,脚底是漆黑的板石路,才有所分别。旧建筑的遗骸被雪掩埋,然后人们在墓地上建立起新的建筑;死去的人们和死去的历史一起,永远长眠在冻土之內。唉,失掉了名字的城市啊……

哭吧,哭不是罪。泪水未等到擦去便结成冰霜,模糊了我的视界。

每次我想理清思绪,想将自己同雪,同这城市,同她,同冬——各种意义上的——分割开来,都无功而返。顺着此起彼伏的阶梯而上,我找不着北。见颜色黯哑,走纵横繁杂,这究竟,是我自己么?是的。思绪的尽头,是一座围绕我而形成的城市:冬之城。它似乎再也不能被任何东西摧毁,因为它正在摧毁它自己。

无论从何种定义上来说,雪就是时间本身。与这座城市里其余的一切相比,它似乎都显得更古老,也势必更长久。人们说在冬天来临前,曾经有过一段不同的往事,只是仿佛短暂得如梦似幻般,留下的痕迹稀薄得难以察觉。多么荒唐的假设啊……可在我的脑海中,也分明曾有过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几十年前,百年前,千年前,夏天曾经存在吧。既然冬之外存有不同的事物,是否印证着冬并非死神Death,终有一日也会死去呢?

不过,我想在那之前,雪会一点点将世界吞没的吧——然后全新的世界,会在雪之上再次建成。再次。第三次。直抵永恒。







迷路。这似乎是个带有消极色彩的词汇,令人联想到不安的等待与无解的地图,可对我而言,却是比蜜还甜美的解药呢,足以支撑我承受那漫长的苦果与不间断的麻烦。当我无事可做,便会信步离开、离开、离开,直到抵达某个没有标牌的路口为止。刻意地避开文字,躲开熟悉的人和街道——唯独这时,我才真正无所顾忌地发言,感到自己清醒地存活着。

远离了人群的我,才能得以喘息。似乎是这样。

在弥漫着烟尘的回忆中,母亲躺在殷红里,看着窗外的雪,静静睡去了;次日,父亲从工厂烟囱上一跃而下,什么也没留给我。我没有亲戚,也不认识什么朋友,年龄又实在大到无法被收养或入住福利院。于是,我平静地茕居在城东一栋无人的公寓中,逐渐被暴雪悄无声息地掩埋。

仿佛继承自逝去的双亲,我沉默寡言,孤僻而难以接近。于我而言,与人交谈是件必须用心斟酌的苦差事。因为若我不经思考,定然会说出不用心的荒诞的话语,只引得别人反感。而我恰恰最怕这点。无论是谁,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来面对,即便现在他的态度如何好,一旦我猜不透他究竟想听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而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怪异展示给他看,便会一再遭到厌恶。早早的,我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我又偏偏不擅掩饰想法,只能选择沉默。假如你手中有一张我儿时的照片的话,请你捏起来细细查看:我披着平平无奇的外衣,打补丁的裤子,头发不多不少,连眉目中淡淡的悲伤,都是烂大街的货色。这个孩子,平凡到你放下照片便会忘掉。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我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过人之处——至少我照镜子时,唯独会盯着它们看呢。这虽算不上坏事,却也绝非好事……突出的个性平白招人注意,频频暴露我特立的性情,就像身体的某部分裸露般使我不知所措,尴尬羞愧,最后只能低眉闭目,免得交上他人或愤怒或空洞的视线。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人评价我是个阴郁的人。出乎意料,我竟不由得认可了这种说法,并依靠它来轻而易举地解释自己的与众不同。真相总是建立在人们的揣测和认知上,故而这个代表着大多数人对我的第一印象的评价,“阴郁”,渐渐融入到我的个性中了。“呀!这个孩子,看起来像个老人一样啊,真没劲”,“年纪小小就装着深沉,真恶心啊”这样刻薄而单方面的攻击,总是不请自来,从背后贴在了我的身上,沉重到在积雪上留下了长串的脚印。有人说,被人厌恶也比忽视要好上一些。我自然辩驳不清,但相对于冷眼,我怕陷入寂静更甚……唉,我表现得很像个哑巴,但这怎么说也不意味着我是个聋子,他们怎能心安于自顾自地说我的坏话?只能更加不发一言,装作虚心的样子吧。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心里深思自己犯的过错,以至于身体战栗不止……总之,我很无聊。可能是我认为世界无聊,所以世界便同样认为我无聊吧。无聊的人们,无聊的建筑,无聊……父亲的工友们常常看望我,给我塞几张紧皱的纸钞,希望通过帮助我来发泄自己的压抑,疏解对逝人的愧疚;街上偶尔有人不撑着伞狂奔,顷刻间埋没在白色中,再也没办法找到;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眼巴巴看着结霜的窗,盼着不可能来到的人。形形色色的阴郁的人们,你们的感受,究竟是怎样的呢?和我相似,还是截然不同?无聊却忍不住思考的问题。或许我天生不擅共情,很长时间不理解这种伤怀。但我又太擅共情,有人深陷困苦之中,我也绝无法从中感到旁人以为的“快意”。他人的受苦,难到不是终有一时落在我身上么?…这显然不是他们说的早熟,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并不怎么好使——自然,如果脑子好使到我能装作正常,成功地讨好别人,受到平平常常的欢迎,那我根本就不会觉得无聊,也不可能阴郁了吧。明明虚伪,却又单纯得可爱,聚拢又分离,无处不在的人们,是我永远无法理解,深爱而恐惧着的。

与旁人并肩时,我总要克服自己的恐惧,竭尽全力才能不发抖不心悸。无论刻薄,无论友善,年长或幼小,人的性情总是阴晴不定,即使是朋友间也有高低贵贱优先不同,为达目的彼此攻击而毫发无损着。明明还是个无知的青年,我已有了无能中年的姿态,神情只有疲惫的野兽能够展露。

被孤僻者和外向者同时厌弃的我,自相矛盾,矫揉造作,招到不断的背叛和猜忌,而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咎由自取。

狂悍肆虐的雪,浸满了我的发梢。于是我尚未老去,就披上一头素丝。

在停了迷路,又没遇到酒这种妙药之前,我短暂地沉溺于宗教。发了狂似地钻研思索,企图证实神的确会来将我拯救,或在睡梦中使我无声无息地离去。据老人们说,冬之城曾经有响亮的名字,有一颗搏动的有力的心脏,有不同于现在的鲜亮美丽的色彩,甚至有强有力的机器能在海洋中穿行。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神的功劳。这是真的吗?前半部分我坚定不疑地相信,少年的血液,似乎仍停留在我体内呢,可后半部分就长期地不能证实。毕竟所谓权威所谓先知,也往往是从更老的信仰者那听来的。此外,经常有人说,冬是一种诅咒,是神对背叛了他的离经叛道的我们降下之罚。

难道只要坚信神,那些所谓的辉煌过去,就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归来么?

我自然不信。我无法也不愿接受。如果这神话属实,那那个神到底有多么疯狂多么邪恶?它居然做了这样一件事:使人心安理得地永世接受自己的折磨,并胆敢狂妄教授给人民这样惊世骇俗的理论。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也绝不会是什么造主,只是个邪恶的巫师而已。慈悲的主或许存在吧,但绝不是创造冬的那位。

我,显然地有着颗恶劣偏执的灵魂。除不信神外,也鲜少与人交往,总是以圣人般的天真,作着荒诞不经的事情,恶意揣测他人对我的友好,时间稍久的朋友都要疏远断绝,否则便恐慌地难以呼吸。期待好事发生,又唯恐做出改变,乙醇成瘾,政治抑郁。我想过死,但想来葬于雪中的事物们,恐怕只是被冰封束缚,从此深陷更加永恒的无边折磨中吧。孑然独行直至今日,哪怕再有人予我理解和善意,恐怕我也只能不停地怀疑和试探,最终刺痛了他我才好释怀。自以为是,自作自受。甚至于,假如我化身为那个神的话,我也会降下惩罚来吧。我也要让所有人都生活在冬雪之中的——即使我同时地爱着,并真诚地祝愿着他们的幸福。因为无聊,还是仇恨?

执掌着生死权能的造主啊,请回答我。冬,究竟有尽头吗……如果有的话,我该如何抵达,如何……神啊,将秘密诉说给我听!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人与人互相排挤也不算罪过吗?……

冬啊,我的挚友,我的仇敌。除了您,我别无所求。你忠实地陪伴着我,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丝改变。当我的灵魂徘徊于深渊之底时,唯有您相伴在我的身旁。我又怎能埋怨您呢。冬,我终于能表达我对您的尊敬。我知道在自己迈向死亡的那一天,您会进到我心深处,与我并排躺下——您是宿命,亦或报应?

请赐给我愤怒的假面。







受骗了!受骗了!无不悲伤地想。理所当然地靠墙而站,看到醉倒在呕吐物里的陌生人,我突兀地恶笑起来,眼泪也莫名滴滴答答,又冷漠又做作,于是默默心想自己过往所受的种种刻薄不无道理。

我的处境十分窘迫:浑身冰冷,似乎下一刻就要僵硬死去。嘴里苦涩难忍,想要把胃同扭曲的脏腑都吐掉。就在刚刚,猛烈的暴风雪席卷着我与酒馆间宽阔的街道,使我焦虑不已;幸好我有把坚韧的大伞,正好适合于在这样的灾难中穿行。我身穿皮衣,手里攥着一只生锈的酒壶,已经站在酒馆门口,准备走进去:伞却飞走了。酒壶滚滚逃逸,钱夹遗失,黑伞模糊隐去。不,不!我大声喊。无人回应。

受骗了!糟糕的酒馆,倒霉的情节,聒噪,聒噪!看不清面孔的调酒师用虚假的劣物哄我喝下,腹部无耻地痉挛着,嗓子眼里充满铁腥味。

“醒醒,喂,醒醒。让我请你喝一杯吧!”轻盈盈地,这道声音打破了我的受骗,为我披上了毯子,“嘿呀,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呢,明明是男人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呢,浑身都沾满眼泪的气味了!没关系。哭吧,哭吧。哭不是罪……”

麻烦的人。麻烦的事。

“这杯是……呀,叫什么名字呢?记不得了。说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发明新的饮料了,真是糟糕。唔,柠檬擦杯口,镶上糖边。倒入伏特加,60毫升。这杯的配方,也是冬天开始前流传下来的。所以原料都是很稀缺的说?……白橙皮力娇30两量杯,柠檬汁30毫升……加冰块,最后加一颗绿樱桃。”

“完成啦!哦哦,我想起来了,它有个可爱的名字呢——非常非常适合它并且简短好记。给,你的雪国Yukiguni。”

我抬起头来,带着恍然惝芜的神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被樱桃噎住而剧烈咳嗽,摇头晃脑,把胃袋里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这时酒也醒了三分。调酒师正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榨汁器,本来见我止住哭,轻轻点头致意,这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上有柠檬的苦香味。



中部

三句预言





我们的首次约会,定在城市中心的某座旧厂房里。我先前说过冬之城处处相似,处处一致,这话其实不假,只是容易令人误解——哪里都一样的话,该怎么认路呢?想象中在城市中无法认清方向而原地打转的情形,我从未经历过,也深感不可能。真实的城市里没有迷路这个词汇,那些相似的重复出现的景物,正是最难以回避的指路标。熟悉的街道,似曾相识的转角。即使朝相反的方向一路而去,只要心底所想未曾改变,终会抵达不变的目的地。呵。不知外物的城市里的人们,只记得过去的活在现在的人们,怎样能靠双脚在虚空中行走,离开此地呢……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城市里没有意外走散的两人:如果心里有对方的形象,城市就会将你引至其身旁。

“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美吗?”她歪着头,直直地盯着我看,使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别过头,装作去看雪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多稀罕的颜色呐。我原本以为它已经灭绝在漫长的时间里了……也好,也好,我怎么看也看不够。偏偏看不到的话,会有些失望吧?所以不妨多让我瞧瞧你的眼睛。不方便就算咯,但是下次来我的店里喝酒,一定会往你的那杯里多加苦精!……”

喋喋不休呀,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精力充沛而不求回应的人。即使我尚且年轻,可面对了她,我竟深深地感到岁月的无力与苦久——事实上仅仅是她靠在那侧冰封的墙壁上,就显得那些金属古老地接近永恒那般。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能显然地看出,她似乎比周遭的万物都更加崭新,却又势必会更长久。这种似曾相识的突兀感令我一阵战栗……先前有机会和她接触的家伙们,自然都是无可救药的醉棍,根本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孔。

但我又何尝不在此列呢。饮尽了壶里最后一口冷酒,转过头认真听她的话。

“……沿冰河一路而下,穿过第三大厦和第四大厦间的旷场,在左手边上两次楼梯。我们会在那里再次见面,好吗?我已经把一个念头交给了你,在回去以前,你可能会用得着。况且这里可隐藏着不同寻常的秘密哦?为不留遗憾的话……无论如何,你会去看看的吧?”

说完这些,她抹去我肩膀上的积雪,沿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才分明微弱的雪,此刻骤然转大。我反应不及,恐怕再冲过宽阔无掩体的平地,要被雪给掩埋住的。真操蛋啊,无奈只能深入厂房,找找看第二条出路。不提下次见面,她说把一个念头交给了我……会是什么呢。

我翻开口袋,那里空无一物。

和她同行时,不觉此地错乱繁杂,时间也过的尤其快。现在则大大不同,我光是站在原地俯瞰那些楼梯栈道,便心生极大的敬畏。没事,深呼吸,想想办法。在建筑物的内部,通过愿望到达某地的思路不可取:鬼知道城市会不会要求你穿过墙壁,或者挤进一寸宽度的管道缝隙里。故而,没有捷径,又没有了向导的我,后悔起没听她讲话了。

“上即是下,”突如其来地,一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破镜难圆。”

什么意思?我有听到过这句话吗?这确是她给我的那个念头?不容我深思,头顶一段不堪重担的钢梁发出吱呀的巨响,诡异地弯折而即将砸来。不,不止如此。整栋建筑的骨骼都在解体,裂纹如游走的毒蛇般击碎维持着脆弱平衡的小小奇迹。快!我这时顾不上什么,强忍心中的惊恐,在左右间选了离我更近的那条楼梯,连滚带爬地抓了上去——轰!狂乱连续的震撼袭来,险些把我也卷进去。楼梯也摇摇欲坠,我犹豫片刻,感受心脏过速地蹦跳,决定听从它的意见向上逆行来躲避下落的巨物。可未等我伸手再去抓握,默默积累在楼梯表面的雪的重量,终于超过阈值,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坠落进厂房内部。

……说来,雪本身并不坚硬,并不强大,甚至连树叶都没法折断。可亿亿万的雪只是漂泊着,便自然拥有了新的强有力的性质,能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上即是下的秘密,我已经发现:举目望去,此刻我的所在,竟是块巨大凝固的镜面,微微挪动,便顷刻间破碎了,过了许久又完好如初。上方分明是原本工厂的构造,而低头又能窥见被彻底压倒粉碎的废墟一片。我一时困惑不已,又想到自己疯了的话也并非没有预兆可言。或许她确实给我喝了假酒,以至于带我来到这地方毁尸灭迹……还是不要瞎想了。但,这种离奇的转折,确实使我难以平静。

又错了,擦汗,擦汗。连战战兢兢存活至今的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也会不由自主地忘掉叹气,由衷震憾片刻的。这也在那人的计算之中吗?片刻后,纵使再困惑,我也只能选择拾级而上,继续寻找出路。先前岌岌可危的楼梯,现在看来倒也勉强足以攀爬。有些地方开裂或是坍塌了,我必须不停地大胆纵身跃过这些缺口,不过正是这种危险大大增加了这一疯狂游戏的趣味性,从一根钢条上跳到另一块像是岩石的金属上,保持平衡,从这片残檐断壁到下片。事实上这激起了我的紧张和热情,为脚下的每一步做出最佳的规划,然后调整身体观察四周。我或许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而存在于世上的——独自地,投入地,危险地迷路在无人问津的荒僻之地。我自出生以来,便期待而不断迎接这样的时刻,不管是白天或黑夜,宽阔的马路或曲折的小巷里,就这样,像走在一根钢丝绳上,而脚底的地面裂开几公里宽的一道缝隙。现在我感觉之前迷过的所有路,似乎都是为了此刻做准备。调酒师将我引至的深渊就像是迷路艺术的集大成者和巅峰之作!如此完美,令我流泪,仿佛是很久前的某个时期曾有某位深谙此道的建筑家,她特意设计出这样的一座迷宫,并让它在肆虐的冬雪中侵蚀风化至此,就为了等待这个时刻我在这里开心地迷路。我不时地听耳畔风的消息,寻找着心中模糊的目的地,踩在某种机械上试探它是否能承重。要是发出嘎吱嘎吱或咔咔断裂声,就停住,记下这个地方,再找一条路;如果能吃重,就果断地踏上去,有时我甚至敢轻轻地一跳,跨过鸿沟抓住看似遥不可及的凸起。就这样,直到渐渐疲惫,指头也微微得僵硬起来。

一缕怪异的风,在我头顶掠过。皮肤被它划到的地方,竟感到微弱的刺痛,仿佛有意提醒着我加快步伐。跨过两段钢架间的缝隙,我意识到这愈发逼近的热源,也即风的来处已近在咫尺,感受空气中充斥的热风,耳朵微微发烫。下个转角,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那虚掩着的门——

城市之心。

一颗人造之阳,在我脚底沸腾着。赤裸裸地,未加修饰地,膨胀,又收缩。那承载着万千生命呼吸的火炉,在我的眼前展露无余。它以难遮掩的流明无尽的光芒,使雪花纷纷战栗,使升华的冰晶向它舞蹈,使水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咽下铁涩味的唾沫,我跌坐在地,一时头晕目眩。

即使在老掉牙的故事中,这也堪称最老掉牙的那个。可不知怎地,明明身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观面前,我的热情,却转瞬即逝,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有关那个传闻的印象,也全都流失殆尽。

错了,都错了。我喃喃自语道,接着握紧了拳头。不是想要殴打谁,只为咬紧牙关。眼泪流落,却咕噜咕噜地沿着眼角,向上滚走了。猛然间,我昂首用视线追击,只见那滴泪水,掺杂于因火炉蒸发的冰雪,向上,又向上,凝结聚集汇入穹顶上形成的倒悬之湖中。看似平静的湖面受到泪珠的冲击,片刻间释放出隐藏的力量来,环环波纹撞击复协调,击碎了其中的映像。

碎镜难圆,碎镜难圆。莫非是……覆水难收?于是我拾起一颗粗糙的瓦砾,全力向着那镜面掷去。扑通!那彻底失控的庞大镜面,顷刻间彻底失去了约束的魔力,全数向我砸来。深吸一口气,我闭紧双眼——

——再睁眼,双脚已站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间。一片雪花,悄悄落在我的鼻尖。

恍若隔世间,我不自觉地把手再次伸进口袋里,掏出张被水浸湿的字条。对着细雪飘飞中路灯下模糊的黯光,我眯着眼睛,努力辩识,并一字一顿地读出了其上的文字:

“第一远见:必见证走向终焉的永恒冬雪。”








再会调酒师,是个午后。静静的斜阳注视下,人流湍急得,竟找不到一处落脚点。我与许多麻木的肩膀排挤着,缓缓前行。庞大的背囊们彼此磕碰,每副面孔都挂着相似不同的碌碌忍耐。在所有人都加速穿过的,那段没有屋顶遮挡的天桥中央,远远望见她背靠栏杆,站立着,围巾在大风中狂乱地飞扬,仰望着天空。

我这时突然意识到,明明已算熟识,自己却没有真正注意过她究竟是谁,和我相处有何居心,连惯常的揣测和猜忌也罕有——虽然我曾怀疑过她是否要把我抛尸——和她相处轻松又惬意,仿佛我与生俱来的权利那般,无声无息地被习惯了。朋友我难以维持,不得不相处的那些家伙全都欺软怕硬。与陌生人相处,我又苦于拙口,其实将对方说的每句话都默念记下,只叫人怀疑我的认真——如果对方仿照我,也保持沉默,那气氛便会陷入冰河般的尴尬的凝固里。像她那样口若悬河,不在意我“嗯嗯”回应而愿意向我倾诉的说客,何其珍贵。

甚至于,这几日来我在酒馆中买醉时吃掉那样多免费的佳酿和诗歌,也从未回应过她一句。惊觉此处,正式而私人的会面也显得狼狈,刚抵达的位置站着也感到焦虑。我考虑是否要转身在右手处奔下楼梯,直接逃跑完事,可双脚又软得像生了根般,无法挪动分毫。

“等我很久了吗。嗯……太阳那么大,你盯着看也不要紧吗?”

她的侧脸逆着光,看不清神情。“没关系的,因为……”这时,整张脸转了过来,使我看清了那双晕船般蓝绿色的眼睛,“……我是盲人啊。”

一时沉默。

突然,她笑了笑,牵起我的手,踏了一级级台阶走向路的尽头了。横拐八折,错落无序。我被雪花障住了视线,连勉强猜测究竟在何处迈步、何处停下,都难以做到,任由她作指挥。

经过好番横冲直撞,才有了些许喘息之机。嘭,蜡烛被点燃,屋内即刻间弥漫了一流明的温热微光。她搓搓手,盖上香薰盒的顶盖,做了个“嘘”的手势,打招呼唤我过去。紧随其后拨开门帘,我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叹,探身去看——门外便是那条贯穿城市的冰河,以及一艘小小的船。她猛地从背后推了我,接着便一同跌进船去。

“搞什么?……”我托着磕痛的额头,问道,“马上就要落日了,我本来以为你是约我来看晚霞的……为什么要来这间小屋,又非得坐到船里来啊。难道我们要冰上行舟吗……”

这回轮到她笑而不语了,只是俯下身,从暗格里掏出某罐透明的液体。没过一会,她拧开罐口的木塞,然后将它们全数倒在船尾引擎样的装置中。“这是我亲手酿的一种酒。嘿嘿,产地无可奉告,不过原料正是你已见过的那颗城市之心中的熔岩哦?……不开玩笑了。我把这种足以驱动小船穿行冰面的小魔鬼命名为‘恒星三号’~”她在浑身的口袋里翻检,最终找到了一支火柴,随意地划燃而扔在船后,“如果你有更合适的名字,当然也可以告诉我。”

在氤氲着残阳低迷气息的橙青河面上穿行,我们的背后划过条炙热的火线,冉冉升起一面醒目的旗帜来。

“很合适的名字。不过,你提到城市之心了……有关它的传说都是真的吗?”

“有些是真的,比如‘一旦你跌进滚烫的汤里,就再也没人救得了你’。但那些自以为是,以为它多重要多神秘,以至于是城市没被雪完全覆盖的唯一原因的人,唉,实在是有点搞笑又不幸……”调酒师在我稍显震惊的神色前,喝掉了罐中仅剩的恒星酒,随即自顾自说道,“有时我感到鼻塞不通,就会让自己在城市的地下区域迷路,从而找到它。仅仅是在流动烈火的热气一旁呼吸片刻,也能够促进血液循环;凝视岩浆一段时间后,脑部逐渐熔化成了浆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思考。对我而言,这是艰苦的调酒和其它工作后最佳的休息方式吧……至于城市之心究竟是什么?好问题,可惜连我也不敢断言。或许正如某条传说提到的:它曾经负责在每个春天使冰雪融化,然后在冬天停止运转。不过这样说的话,显然,它现在已经坏了很久很久了呀……”

我聆听着恒星燃烧和小船破冰的音律,伴着她安眠曲似的嗓音,居然渐渐感到了困意。哈欠。我努力坐直身体,接着听那些或近或远、或真或幻的故事与描述。

“……干式金酒、樱桃利口酒……柠檬汁、冰块……恒星三号,一滴……来吧,一杯飞行Aviationi。敬云霄之上的太阳!还有晚霞!”

是啊,我咽下一口春天的味道,感到微醺中特有的无罪倦怠。敬太阳。敬你。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时光漫漫流逝,如破碎的冰河中乘浪浮动的水晶无数。

她逐渐松懈了酒馆生意,后来干脆停了调酒服务,只卖最平凡的烈酒和坚果。夜晚时,她会找到我的住处,大声呼喊招呼我去赏雪;早晨,我带着从别处买来的小吃,敲开酒馆打烊却亮着灯的门,和她同享。

冬之城没有日历,亦没有节日和假期,因此日子在相似的记忆中不断重复上演着,我也真心希望不必改变。有时我攀在高耸的水塔上想,她从哪里来?为何能打破我似乎无尽而孤独的生活。似真似幻,似梦似醒间,我无意识地再次迷了路。在不断变化和摧毁间摇摆的道路,张牙舞爪,令我烦躁不安。先前的心境似乎被置换了,我对突如其来的迷路,竟手足无措起来,只想尽快到一个确定的位置上——这无疑犯了大忌。

越是急于离开,越是深陷道路们编制的陷阱。墙壁愈发紧凑,我发现自己正盲目地冲向城市更深层、更原始的危地。就在我感到了难抑制的恐惧,险些尖叫时,镇定了下来。

我闻到了,柠檬香薰的微弱气味。闭上眼睛吧……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细细感受空气里雪和风传递的信息。倒退,重来,推翻慌乱中走错的岔路,在无形的有序旁绕过高塔……

到了。我揉了揉冻得生疼的双目,搓搓手掌,天还未黑就敲响了那扇熟悉的门。吱呀,她对我的到来有些惊奇,不过还是拉着我坐在了吧台旁。

“既然今天这么早的话,唔,”她背对着我,踮起脚,不断地从冰柜里翻出形形色色的食材,并放在橱面上备用,“请你吃一顿,我亲自下厨做的饭,好嘛?”

“烹饪就是调酒技艺,调酒技艺也是烹饪。”调酒师一边为我上菜一边说道,“把熟悉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然后加以变化,从中得到崭新的东西,这就是烹饪艺术的本质哦。当然,也是调酒的。在两种艺术规则中,容器和温度都十分重要,讲究精确配重的配料之间的平衡和谐、材料熬煮、熟悉的旧素材和打破常规的新原料间碰撞。一点点的材料和几秒的犹豫就决定了成功或失败,杰作或废品。对我来说,做好一道菜就和发明了一种全新的鸡尾酒同样重要。每顿饭,都是预防失忆的一个措施,不是吗?一锅浓郁的汤难道也不足以驱散冻疮和头痛吗,甜心!”

听到这个称呼,我不由自主地呛了一下,险些把手里拿的杯子摔掉。妈的,被她命中要害了……深呼吸,深呼吸,移开注意力,视线四处游走。推开那扇常闭的门后,厨房中央是一口硕大的黑色铸铁炉灶,上面摆放着形形色色发亮的铜锅和各种煮锅,旁边一张双人餐桌乖巧地坐着,周围有好几把椅子。桌面上铺着干净的绒布,微微发黄的颜色与窗外的天气鲜明地对比着,难以混淆,其上摆放了盘子、银色的筷子和刀叉、水杯和餐巾,令人胃口大开——这里布置得就像随时可以招待贵客那样,简约而奢侈。深吸一口气吧,这里连哪怕半摩尔的雪都不能侵入——多么疯狂的宝地。

还有更多的锅子和其他的厨房用具:搅拌器、大勺子、调酒杯、剁肉大刀、打泡器、筛子、以及我认不清的东西,都挂在墙上和天花板的钩子上,要么整齐地摆在米白瓷橱面上。漂亮的实木架子承载着许多色彩缤纷、流光溢彩的盘碗,简直像把冬之城中全部的颜色都搜集在一处那样。磨砂灰的洗碗池里堆满了一尘不染的盘子。宏伟的开放式橱柜里有数不胜数的调料罐,每个都是玻璃材质,有标签和拙劣的简笔画标记——就像是盲人画的建筑工程图那样,我不自觉地想——而其中连一个重复的也找不到。地上摆满了种类繁多、散发出无法掩饰的浓郁香味的酒,还有破破烂烂的烹饪学著作,却丝毫不显得凌乱。另一个柜子则有数十个小抽屉,其上镶嵌了一块块蓝宝石玻璃窗,以展示其中的食材: 面粉、肉桂、糖、可可、香草、纯净的雪。

这间厨房中的所有,都完全是为了烧菜和吃饭而准备的。再卑劣恶毒的囚犯,也能在这里得到救赎——味蕾体验不同的四种滋味,而脑海或有千百种不同的思绪。

而她端上来的第一道菜,却是颗微小的、几乎无法看清的肉丸,漂浮在一碗透明的金红色浆水里。我凑近去看,立刻被富有节奏感的酸甜味冲击了鼻腔,险些原地跌坐下,扶着椅子才能勉强站稳。

“藏红花调味的西红柿浓汤。”她得意地宣布说,嘴角的笑容难以抑制,“要想做好这汤,必须得选取在阳光下成熟得最好的西红柿——这样的蔬菜,不能经过任何超过半个钟头的冷冻或腌制来保存,只有在城市最高的建筑顶部,那唯一有太阳而雪终年微弱的地方,悉心照料,每日烧开寒冰浇灌,又用最温柔的糖水与米酒混合刷在叶片上,才有概率种的出来,且一旦成熟必须当日烹饪——把它去皮,放在一块绷紧了的悬挂在锅子上方的纱布里。接下去的三天需要不停地加水烧火,仅仅靠不断在半空中凝结成霜的蒸汽的温度来加热,使果肉中的汁水纯净地透过纱布的纤维,一滴一滴地落到锅里去。这样可以得到西红柿的纯粹口感——也即其灵魂!最后加一点点从地底深处采出的含盐冻土,稍微微的冰糖与十二根藏红花——少不得,更多不得,否则味道的均称统一被破坏后,任你多有本事也不可能做好了。更何况这种香料珍惜到无处可寻……用文火缓慢地炖上一天时间,千万不能煮开!否则呀,西红柿的灵魂就会离开汁水,唯独留下庸俗的肉体。最最小的火焰,不要太快地加热。如此才有这种金红的质感。”

“再说这个肉丸!它是用鱼制成的。这种鱼只能在冬之城最偏远的冰河深处发现。那段冰河因为不明的原因,出乎意料的危险——因为冰层太薄了,而且透明。很多人都没有发现这无建筑的空地究竟为啥如此平坦就踏了上去,结果落水失踪了。据我的想法,这种鱼非常幸福,比城市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自由无羁,在月圆之夜能够撞破冰层去够月亮,在这个时候,河边的居民能够听到它们欢乐的喧闹声。它们只吃稀有的小小河蟹,所以更加稀有。这种河蟹本身就足够美味了,我听一个醉酒的疯老头说,他的妻女都葬身于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尝试捕捉这种透明的小生物……在旺季上市的时候,河蟹也比黄金更加昂贵,即使是贯来禁欲或放纵的僧侣和权贵,也没办法拒绝这种鲜甜,又天生温暖如神的恩赐的诱惑。”

她轻轻砸了咂嘴,仿佛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回忆蟹的滋味。

“我用这种鱼肉制成肉馅后,”她认真地面对着我,继续说,“无需调味,只要把少许熬碎成啫喱的洋葱粒一起包裹在糯米薄饼——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形成的雾气那样薄——包裹成球形。最后我把这颗丸子用一根细线吊在一杯袅袅升起酒气的玛格丽特
Margarita
上,三千下心跳那样久——大功告成!尝尝吧。”她将那只小碗推近了一点。我迫不及待地夹起那颗丸子,堵上了自己快要落到地板的嘴巴——这是一种无法被语言阐释清楚的感动,我感到整个世界在我身旁消失……又在顷刻间被刮起的庞大飓风从零开始一砖一瓦地建造起来。而过了几分钟,我终于能够回过神比喻这种食物的味道时,那感觉又稍纵即逝、荡然无存了,连任何注脚或标点都不可能留住。下一道菜也已经被端到面前。

这顿盛宴就这么持续下去。猫鲶鱼和大虾炙烤酱、十二彩椒红糖蜘蛛蟹、茄盒配西葫芦清蒸墨鱼烧、香峰草蜂蜜冻腌鸡去骨肉、金箔厚切薯条蘸花椒番茄酱、白菜卷油自由古巴酒煎幼鸽——都是一口能吃下的量,为了每道菜之后还留有胃口吃更多,更多!

调酒师一道又一道地奉上充满奢侈意味的奇异美食,每道菜还附上说明,比如紧张的小故事或者随便什么疯狂的传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聊过天,同时还享用这么多的美味。吃得半饱时,我跟随着她在灶前忙活,也更加兴奋地听着她上每道菜时的讲述。那个性情不定、捉摸不透的人,在我面前展示了自己全新的一面:完美的东道主、全能的魔术师、以及有问必答的百科全书。她还是能在推杯换盏间顷刻操办出一道又一道美食的大厨,并用顶级餐厅领班的全套礼仪一一呈上。所有的菜都分秒不差地烹饪得恰到好处,完美地调味,用最恰当的温度和最完美的搭配摆在盘上,与我先前所吃过的一切拙物截然不同。而我曾经纠结徘徊的,对饥饿的恐惧和味如嚼蜡的饮食二者间,那些迷茫折磨的过往,也全数洗涤干净。

我被迷住了,也字面意思上的喝醉了。冬之城、那句蹊跷的预言和阴云密布的无言的风雪,这些念头全都被抛在了脑后。直到深夜,调酒师还在一道接一道地上菜,直到我最终不得不求饶为止。

最后,我趴在餐桌上,再也无法动弹。她提来一条厚重的毯子覆盖在我身上,开始收拾四处都是的锅碗瓢盆。我半睁开眼睛,看见被压在某个高脚杯底下的纸条飘落在地,顿时酒醒了五分,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刺穿脊柱扎进脑海。她也注意到了,蹲下身子,拾起那张不祥的碎片,把手指按在上面细细揣摩了几秒,然后小声地读了出来:

“第二远见:必缺席命中注定的孤独死亡。”








“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时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差点把提着的油灯给打翻,“……扫墓应该都是选在白天的吧,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太不合适……”

“嘘!认真看路,别走丢了。”她拧了下我的胳膊,害得我差点在半夜里叫出声来。

我抱怨道:“喏,你前边就是了。下次有啥活动求你事先告诉我到底是干嘛,我都快被这鬼地方吓死了。况且墓地有什么好看的啊。唉,真是妈的疯了……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不对。没有回应,我忐忑地回头看,却发现原先彳亍在板石路上的她已消失在夜色里。真倒霉,又被耍了——自从那次晚宴后,我便每晚留宿在酒馆内。这自然是部分的好事 ,可却也正方便了她在夜间将我摇醒,抓我到危险偏僻的地方去冒险——或用隐形米粒捉隐形鸽子,或随机偷走街上路人的帽子和其他人的交换,也许站在城市最高的塔楼顶部练习双人舞,要么是把每处路口本就无用的方向标全部调转方向……总之是恶作剧式的游戏,要不就是收集古怪的食材。这次找到城市公墓,可猜不透她是要交换谁的骸骨,还是抓坟土蠕虫回去炭烤……想想就觉得不靠谱啊。

“过来过来!”她从远处呼唤。

来了,来了。她靠着百十块坟与碑间,最老的那颗巨树旁,手高举着,仿佛要在夜幕间戳个窟窿。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我见在无垠的漆黑里,居然有数粒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我看,一时泛起毛骨悚然,又怀疑那是否是她要寻找的珍奇动物……不知怎的,眼泪沿脸颊滚落,连串地滴在黝黑的土壤里,结成了连串冰的种子。

奇怪……我明明,好久没有哭了。陌生的感觉,猛击了我的灵魂——仅在数秒间,便使我永难再忘怀。

“星星呀……”她也流泪了,这还是第一次。我从不知道原来盲人也有眼泪。“地上的人,忙忙碌碌。漫天的雪,匆匆忙忙——只有星星。它们是自由的,纵使被遮挡被埋没,也敢于散发自己的光芒呀……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为别人调酒吗?……乙醇是链接现实与清醒梦之间的桥梁。冬之城无梦,唯有饮者能在碌碌无为里得喘息片刻了。”

“冬之城无梦,是因为过于沉重的现实挤占了梦的生存空间……么?”

“嗯…倒也不是。冬之城无梦,可能是因为…‘永恒’。永恒的东西无法死去,自然也没法做梦。梦就像是短暂的死亡,是现实的一段段切割……喝断片的感觉,你懂的。但每次醒来后,面对的是一次次的消逝与短暂,生离与死别。这,诚然也含有无尽痛苦,可,冬之城里连痛苦也要磨灭,记忆不会消逝,无法遗忘,化身为魔鬼折磨着人们。每日每夜,走在街道上那些与你碰撞的身影,那些看不清面目,而走向永无可能抵达的目的地的人们啊,迷失在无法释怀的事和人所构建的牢笼中了……”

我长叹一口气,轻轻地,如眼泪般落在她身旁。


“给我讲讲这个,好吗?”我展开她拎着的手提箱,其中是数瓶深红色或金绿色的酒,“教我怎样品酒。唔……我想,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吧。我记得你说过城市里没有时间概念,所以……抱歉。”

她接过酒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两盏高脚杯,倒至六七分满后递给了我一只。“葡萄酒啊。这种酒和你以前喝过的有些不同,但从根本上来说,却是相似的。来吧,尝一口。”

我把杯子升到嘴边,想要喝一口——然后猛地抖了一下,又差点把酒杯摔了。

“哈哈,很酸吗?还是没有做足心理准备的原因。酸才有意思!你会习惯的,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无论是哪个品种,想来都不可能多喜欢吧?喝下去,你会越喝越渴的。”笑过,她也抿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解说到,“葡萄酒是可以喝的阳光,葡萄酒是你装在瓶中的一段没有冬雪的印象,是殉道者的血液。葡萄酒也是酒杯中的音乐。不过有时候它也可能是发霉的罐子里的酸醋,或是盛在脏杯子里的暴雪肆虐之夜,是由烧伤的喉咙唱出的葬礼进行曲。葡萄酒可能给你带来一生中最令人陶醉的灵感——当然也可能让你完全丧失理智。关于葡萄酒,可以确定的唯有一点。”

“那是……”

“现在你已经喝不到几瓶葡萄酒了!”她大笑起来,把杯子举到我的眼前,“来!让我们开始品酒吧。用眼睛一起喝葡萄酒!这是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就算你不是行家,也能自行判断出来。主要规则是:如果这酒是透明的,并且有金色的色调,那么应该是白葡萄酒。要是颜色深红不通透,那么它就是一瓶红酒。如果酒是玫瑰色的而且很清澈,那就是玫瑰红酒——酒中的两性人。”

“第二,闻。”她把鼻子探进酒杯里陶醉地大口吸起来,“我们现在用嗅神经分析一下。嗯!哦?闻起来像是有桃花的香味,在橄榄林中穿过,有你无法分辨的未曾听说过的气息?还是新鲜切开的水果?或者是像土豆酿的烧酒?”

“你说得对!”我确认道。的确,第二杯不如第一杯那样酸,而且有出奇的果味,就像城市外郊为数不多的果园里,所有的果子都被榨汁后浓缩起来,注射进我的血液中那般。

她一口气喝光了酒,又立刻从另一瓶中给自己重新倒了杯。再次把鼻子伸进酒杯闻了闻,不过这次她立即缩了回来,做出个鄙夷的鬼脸。“有时候葡萄酒闻起来也可能像是被虫蛀坏的刨花板?又或者像是浸泡在血液里的抹布?还是三天三夜搁置在橱柜里的一只生鸡?也可能就像这瓶坏掉了的酒一样,有股敞开口子深埋在地底反复冰镇又解冻的怪味?酒的第二层香味完全被破坏了,这是酿得很糟糕的标志。扔了它吧。”

什么又是第二层香啊。我小声嘀咕,不过发现她又显得开心起来,心神安定了许多。

“抱歉,我有点失态……其实我酒量不怎样。总之,头层香是葡萄本身的香味,”她很费劲地说,“二层香是酿造过程中产生的,三层香则是在木桶里继续成熟形成的,啊。如,如果储存条件良好,所有这一切将给予葡萄酒,一,一大束鲜花般各种各样的芬……芳……”

我开始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先是肚子里,然后是脑袋。不知第几杯喝罢,昂首再去寻找天空的眼睛,只见十颗,百颗,千万颗,彼此重叠、分裂又合并……我醉了,在寒风背面的墓地间的大树下,我旁边挨着调酒师,感到沉痛和欣慰,孤独和温暖。

“说起来,我夸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吧。”她突然睁开眼,凑近了我,“但我其实只是揣测,只是在脑海中假想的呢。你知道吗,无论在哪里再次相遇,无论你的穿着、面孔和声音,我都有自信能第一时间认出你。”

“是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眼泪的气味啊。还有我调的酒的气味,我烧的菜的气味。恒星酒的气味,葡萄酒的气味。我的柠檬香薰的气味。”她笑着哭了,把头靠的离我更近,几乎贴进了我怀里,“告诉我,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点了点头,从她淡青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那双,答道:“玫瑰红酒的颜色。”

“果然很美啊。”她抱紧了自己酩酊的爱人,“现在,吻我。”







“很可爱嘛。”我擦干眼泪,细心地揉着那只咕噜咕噜叫的小生灵。

“能从垃圾堆里翻出小动物的本事,也就你有了。”她瞪我一眼,像炸了毛似地嗔怪,“我说过除了人的活物,进了厨房都得烧成菜吧?这就是食物链!……你这没规矩的家伙……”

“哼。”我忍住没咧开嘴,“这就是给你开的处方药,知否?你也说了,小猫很珍贵的……不许把它做成菜哦。”

几个月来,她患了不知名的病症。整日咳嗽着,鼻子也堵塞了——于是认不清方向,即使我搀扶着,也不敢迈开步子行动。接着是整天整天的烹饪和发明,却弄混了一样样原料、烧干了一锅锅乱糊,最后落得连开火都战战兢兢起来,只好坐在床上阅读着我没法理解的盲字书籍,终日叹息度日。我便自发担负起私人医生的职责,奔走在城市中寻着可能起效的药方,买了食材学起她的烹饪技巧——这几日,我再没迷路,城市的雪也开始频繁转小,甚至短暂停歇。人们开始摆摊叫卖,挂起久久无法运作的霓虹灯来,街上有了吵闹的汽车和孩子——一派欣欣向荣的摸样。

可,我的她,却日渐消瘦。乌黑的蘑菇盖似的短发,齐肩,又及腰。



某日下午,我踏着落日轻巧挪开后门,又小心关上,转身却发现她已坐在餐桌对面。一张紫红色,金缝线的桌布上,摆放着一沓纸牌。“怎么了?”我问道,“你身体好点了吗?今晚我们再试试你之前说过的鳗鱼烧,我已经买回来了,不过说到……”

“嘘。你过来,我以前没有为你占过卜,是吗。”

“嗯?……没有。”

她把那副牌递给我,让我洗牌。我听着步骤,按部就班的照做。切成两堆后,再切,交换位置……打乱后,闭目思考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哦,不对。她按住我的手,说希望帮我问那个问题,我只要相信她即可。

小猫趴在她的腿上,盯着平展开的经打乱的牌组。“现在,就凭你的直觉,从中抽取三张就好——不要颠倒顺序,方向也保持不变,放在桌面上。”

“嗯……正义。审判。逆位塔。”她一张张抚过,嘴里喃喃道出它们的名字。我并不懂这种占卜方法,也看不清楚那几幅图画,只是盯着她憔悴的面容,心生犹疑和担忧之情。“原来是这样吗……我知道了。不过,所谓命运,所谓占卜,往往也只是心的投射罢了。你究竟怎样想,未来将怎样发生,都不是我能搞清楚的了……”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审判’呢。我并不是说牌,只是说这两个词的含义。在我的想法里,正义便是审判的规则,审判是正义付诸的行动——但这两者,其实不是先后的关系吗?”

她站起身,扶着墙,走到窗边面对着骤然间再次狂暴的风雪,说:“可以这样理解。不过我以为,正义是客观的,却是感性的;审判虽存于心中,反而显得理性。试着想象这样一种情景:革命岁月,战争年代,一对理想主义者兄弟分别在反抗军的队伍中担任要职。在一次会议结束后两人结伴离开,在一处平平无奇的路口一人向左,一人向右。这之后,走左边的哥哥率领反抗军破坏了敌人镇压的铁拳,突破重围,远交近攻,排除万难后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并为同胞们谋得了无数权利,改善了百姓的生活——因此被世人铭记,大名被刻在青铜制成的宏伟雕像上,被冠以‘开国元勋’的头衔,甚至连他说过的话也被认为是真理与预言。现在来看走右边的弟弟,他不幸地被敌人抓获,严刑伺候,最终在旷日持久的折磨面前败下阵来,泄露了军事机密后被处决。他被后人称作叛徒、懦夫、胆小鬼,甚至连发表的文章都全部销毁。其实兄弟俩的意志、理想,甚至外貌和才能都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就在于一个人碰巧被抓,一个人碰巧幸免于难。但后人基于事实,一个敬仰,一个唾骂。这就是正义。”

“而审判,则是哥哥在生命尽头,轻声呼唤弟弟的名字时,问心无愧——他一生中立志洗清弟弟的污名,未曾干过一件亏心之事。也是弟弟死前,最后一次扑倒审讯他的军官,用无力的肩膀撞击那人时,心中的愧疚和决绝。”

“就是这样。”她跌坐在地,已准备好的我连忙搀扶,“这解释本身并不理性,不过,我不出于什么特别理由地喜欢它……其实对我而言,所谓审判,就是你。甜心。”

我不想再流泪,此刻也感到心如刀绞。如果的确有神的话,我终于愿相信您。请赐我治病的良药。

“你听,小猫跑到酒馆里边去了,把椅子都搞翻掉了。快去收拾收拾吧。”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背对着我问,“你从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呢。”

是啊。听到这个问题时,我正把碎在地上的酒杯扫进垃圾桶,小猫却叼来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我不免恍了神,却颤抖着把它捡起来,展开——

“第三远见:必推动循环往复的命运之轮。”

“我的名字是,夏辞兮。”她在另一个房间,几乎轻不可闻地说。




下部

再见夏辞兮





“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我在听。”

“试想一下,在遥远的地方,一个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的时间上,有这么一座城市,叫铁城,展开来看,就是钢铁森林之城的意思。它是整个全世界公认的最丑陋、最肮脏、最危险,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大城市——或许世界这个词汇,本就指的是铁城吧。这是一座,完全由金属建造而成的城市。锈铁,沉重的铅、长满了铜绿的铜和黄铜,螺帽和螺母,机器和工厂,所有这些东西被制造出来,随时间而崩塌毁灭,重新被熔炉冶炼,然后再次被制造。”

“我能想象得到,因为这几乎就像是我们的城市。”

“是的,人们都说,这整个城市就是一台独一无二的巨大机器,缓慢地向着某个尚不明确的目标进发着。历史最大的金属加工厂就落户在那里,而即使是他们那里生产出来的产品也都很丑陋:武器和带刺的电线、粗糙的钢铁和刑具‘铁处女’、笼子和手铐、机油和刽子手的刀斧。那里的人大多住在铁皮屋里,那些铁皮屋被几乎从不停息的坏天气腐蚀坏了,又被煤炭的灰尘染得黑黑的,无时无刻不在漫无目的地生长。那些连轴转的,自己也逐渐融进这座城市中的人们,住在钢制的碉堡中,麻木地生存着。铁城,一座河里流着酸剂和石油的城市,永远笼罩在煤灰和暴风雨形成的穹顶之下,不停歇的闪电和雷鸣穿越其中。黑灰的空气中永远都畹着机器踩踏声,轰鸣声,充满铁锈的锚的吱呀声和链条的咔哒声。很多身处其中的居民自己本身就是机器。这是一座没有梦想和奇迹的城市。”

“我们故事的主角身在其中。他的身份无关紧要,性别、样貌和年龄也只是脚注。有一天,这个辛劳的学徒在这丑陋的城市里,偶然间遇见了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就设想一个你能想象出来的,所有美丽事物的集合吧。因为她是那样独特,以我有限的讲故事能力根本无法呈现Ineffable,我尽力想试着用语言来描述她的美貌。可是这无论如何都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给我一生的时间也难以做到,因此我就不具体说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褐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还是黑色的。也不提她的身形是娇小、高大、微胖、还是恰到好处的。我也完全不会用通常的比喻来说,她的皮肤是像牛奶、天鹅绒、丝绸、陶瓷、象牙或是雪,我把一切都留待给你想象。就让你自己为心中最理想的美女像,填上这些空缺吧。”

“好吧,这个女孩是我。你讲故事的能力的确一般呐……真狡猾啊。你明明清楚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回归正题。这个美女不仅是铁城里,最美的那个。而且同样出类拔萃的,是她对美食的疯狂痴迷,尤其是甜食。她热爱糖果、巧克力、杏仁糖、牛轧糖和土耳其蜂蜜,还着迷于小蛋糕和甜乳脂,还有华夫饼和柠檬奶酪蛋糕。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烹饪技巧也是出神入化。”

“主角爱上了那个女孩。过程也无关紧要,因为爱就是爱,就和这个故事本身一样,没什么可解释的。正是爱情让我们的主角完全变了样,从消沉变得开朗,把苦咖啡变成了热可可,把石油变成了糖浆。他明白,要想赢得姑娘的心,就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于是他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因为在这里人们也许可以学到怎么浇铸一门大炮,可是却学不会怎么才能做出完美的焦糖糖浆,或用巧克力浇筑城堡。”

“但这只是想象罢了,真实的情况是,他根本找不到离开铁城的出路。因此,唯一的方法就只剩下了:向本就会烹饪的女孩本人学习。他凿壁偷光,勤学苦练,终于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学会了这门艺术。在他改变自己的同时,女孩其实也爱着他。但很可惜,当他带着自己最杰出的作品来到她身边时,她已偷偷为了让他离开铁城,做了许多事。”

“最后,女孩在主角面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一切铺垫都没有答案,一切承诺都是谎言空话,一切伏笔都深埋于地底,故事突兀地结束了。或许仅仅是因为在铁城发生的每个故事,都必须以悲剧收尾,而已。”

“……我想,悲剧无非分两种:生离,死别。那么在两个无法分割的,茫然,挣扎着的坚强的人间,唯一的悲剧,只能是……”

“……死别作结。”

“以后,不要再讲悲伤的故事。忘了我吧,忘了冬之城。继续走你的路。况且,况且你比故事里的主角要迟钝多了吧!是我,我先发现你的呀……”

“哭吧,哭吧。哭不是Sin。”






此后数年,无法自拔。她的身影,在暴虐的冬雪里难以隐去,我终日哭泣着,行走在冬之城的巷头巷尾。

但在回忆中,她的形象愈发清晰起来。沿着曾三两次涉足的道路,自然而然地行过冰河,在湍急的人流间逆行。想起多年以前,平凡的青年走在路上,双手无地可放,可能是插在口袋里,也可能叠在胸口吧。心咚咚地跳着,耳边时常传来阵阵耳熟能详的声音。有时无风,整个世界都要静悄悄不发一言,有时起风,落叶哗哗喧笑飘跃。有时烈日凌空,温度恼人,蝉儿喋喋不休,有时月明星稀,同伴们的悄悄话在麦田里像波浪般传进我耳,几不可闻。秊复秊,季复季,曾经给予我温暖的眼睛,在我的梦中也不再出现……

我把她安葬在冬之城墓地的中心,那颗老桦树的荫蔽下。

后来,我离开了冬之城。

后来,我曾遇见的人们生活依旧,一如既往。

后来,我成了名普通的糕点师,受孩子们的欢迎,连锁店开了一家又一家,也买了小轿车。却坚持走路出行,以至于经常迷了路。我还出版了几部小有名气的童话,总是宣称有神秘的第二作者帮助我创作。

后来,小猫的后代不断在我家里捣乱,砸碎了价值连城的瓶瓶罐罐。

后来,我戒了酒。又染上了咖啡和茶。

有人说,希望用我的名字命名我出资建成的学校。有人说,希望我能成为他们孩子的教父。有人说,希望我下次接受采访时,能让那名第二作者也出面出面。

后来,我已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在行至生命的尽头时,我或许会再次想起你吧。你的发梢,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的全部,都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又随风雪而逝。当永恒的苦寒再次攀上我脖颈,终于我能够长眠时——我会轻声呼唤你的名字。夏,辞,兮。

我愿为你起舞。











如你所愿,牵起我的手吧
在前方的道路上,让我们舞至春暖花开,海枯石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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