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兹是这个星系,这个星球,这个文明中的一份子。相对来说,这个世界没有性别,绝大多数生物都走了无性生殖这条老路子。到了多细胞生物的阶段,也不过就是让它们同时大量发生,使之变得复杂一些罢了。他们长得像是一些粗长的树枝,通过不规则的多条肢体移动,体表覆着甲壳,利用细小的触须抓握。他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如人类社会中的普通人一样普通。
和人类一样,他们有新闻。新闻在今天报道说,在银河系第六旋臂上发现了一条黑色痕迹,这条痕迹像刀刃划过的裂口一样无比显眼,将照射入望远镜中的群星抹得一干二净,整片星河出现了不自然的断层,甚至将一个个明亮的光点都切割开来。这个文明一直很注重探索,在脑海中充入新事物的记忆让他们的神经中枢产生快感,比人类玩乐时更甚。他们会将很多消息在新闻中报道出来——只有真实的消息。
佩兹如寻常的工作者一样工作。他上班,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一天之中的1/3,工作完便下班,回到家休息。他同样需要摄入食物,而不是用他们树一样的外皮和透明的毛发进行光合作用。他拿着一块精制的,或者说炸过的淀粉,放入了摄食的器官里,细细咀嚼,用细长的、用于磨碎食物的器官在逐渐溶解的淀粉块里穿来穿去,最后咽到了下一个消化器官里去。他的每一天都很像是这样,平平淡淡,毫无乐趣可言。他也想去了解更多,从而获得快乐。
在这个世界上,行星自转一周为一天,约等于地球上的1.4天,5天为一个短周期,27天为一个长周期,一年约有312天,是行星绕着恒星公转一周的时间。在两天后,新闻又报道了另一条消息,与之前恰恰相反。它陈述了从太空接收到的、以光的形式射来的信息,毫无来由、毫无逻辑,就像这个文明苦苦思考的信息去向一样令人费解。
白色痕迹贯穿了银河系的第四旋臂,以至于在夜空中都能看见它。距离这里37422.59光年的一条直线在发光,光还未传完,以至于它到现在都还亮着。称之为“痕迹”或许牵强,因为能做到移动数万光年而留下发光痕迹的物体近乎不可能存在。而最后,痕迹的信息被测算出来了。
宽度约166972公里,若该痕迹出现于过去,且路径上不存在光源,则应该在未来约4万年内由起点向终点消失。
佩兹并不在乎这条白痕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不是科学家。因为没有消息说这会危及到群众的生命,他就如此不管了。他想:只要活下去就好了,没有人会在乎遥远的群星的。
行星天文台上,一条条刺目的数据在大屏幕上闪烁着。从宇宙里毫无缘由出现的中微子信号表明那条痕迹并非是一个发光体留下的,而是一个庞大的信号源留下的。这个信号源的宽度超过16万公里,就像一颗以超高速移动的恒星。对外的数据是用来迷惑群众视线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假如那个物体能留下这样长的痕迹,那么它一定是超光速移动的。
“黑色痕迹就像是超光速的黑洞留下的。假如三维宇宙在四维真的表现为一个球面的话,假如黑洞的引力真的能洞穿这个球面达到另一面而形成‘白洞’的话,那这条白色痕迹就像是由超光速的白洞留下的。”一个人如此说。
假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假如。猜想的结果再接近真相都是猜想,用猜想的结果分析、计算是愚蠢的行为。这是一个可悲的事实:他们束手无策,他们无法理解。
黑洞的引力让光都无法逃脱,黑洞的逃逸速度超过光速,但不意味着黑洞能超光速运动。
巨大的超光速信息源在银河系游走。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它不会是安全的。
佩兹是最早真正感知到放射信息的。在一个夜晚,他恍惚间看见夜空中有无数遮天蔽日的视觉器官在盯着他。狭长的光学感知器密布着天空,每一颗在他的视角下都像是一座城市一样巨大。他好像看见了行星毁灭的那一天,好像真的有一张吞吃星球的巨口将要把行星撕裂、吃下。
在最近的一个行星公转周期里,闪光总是发生在行星的表面上。来自太空的光频繁地闪烁,并没有任何光源被发现。新闻说,那是流星掠过了行星的大气层才造成的。不过佩兹不是傻子,他知道流星不可能同时在全球的大气层表面掠过。
观测过好多个痕迹之后,行星天文台逐渐麻木了。黑白痕迹的出现很有规律,通常是先黑后白,一次交替为一周期,每隔一年出现一次。就这样过了许久。
没有人记得黑白痕迹意味着什么,他们甚至将它们当成了一种罕见,或称常见的天文学现象。像是脉冲星的射电脉冲信号被接收到,像是大质量恒星的死亡。或许频率高了点,但没人在乎,因为它没有真正威胁到生命,乃至整个文明。
但佩兹已经疯了。每个夜里他都能看见天上的眼睛,每个眼睛都直视着他。他看不清那些眼睛之间隔着什么,或许是噪点,或许是些五彩斑斓毫无规律的色块,或许是扭曲的身体组织,或许是些无色的图形。他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将要死了,将要随着世界一同离去,来自太空的信息透过皮肤,直达他的大脑,向他倾诉不可名状的真理。
今天,是这个文明向着太空出征的日子。他们的飞船在赤道上停靠着,此时正是夜晚,群星和突兀的黑白痕迹在向他们招手。漫天星光灿烂,众人踌躇满志,等待着升空,期待着更多的探索。
下一秒,一切戛然而止。刺眼的光遮蔽了天空,却并非是恒星的热辐射,不至于烧灼生物的表皮。在白光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天上的眼睛,除此之外还有交织的“表面”。五颜六色而扭曲了的不规则图形闪烁着,其中掺杂着不断变化的分形——那些不应该存在的结构伸出,向着星球的地表而来。在那些光芒遮蔽的苍穹之上,漆黑的孔洞吸走了一部分光线,让光线感受器能够看见它。
因为没有人会活下来,所以这很公平。
佩兹如此自私地想着,安然地停止了呼吸。地面大块大块地崩裂,大气层首先被无形的肢体撕成碎块,向着天上的洞里飞去。光线在洞四周扭曲,那是黑洞。佩兹、他的床以及下面的地基,连着几公里深的地表碎块一起达到了逃逸速度,冲向太空。
在两个文明交战时,罕见的场面出现在了另一颗行星上空。飞船表面的金属外壳在恒星的光辉下闪耀着,其中的绝大部分却都没入了黑暗。爆炸产生的光线不断扫过战场,那些漆黑的弹头一接触到物质就引爆,立即将那些不明来头的外壳湮灭成能量。激光一时间像是织成了细密的网,明灭可见。
虫不在乎行星的大小,不在乎物质的总量,不在乎引力,它只考虑信息。它所进食的信息大多依附在微观粒子的表面,那些细如食蚁兽的舌舐过原子的缝隙,将其中隐含的信息吞噬。凡是被它排出的物质,分子都不再能结合,所有的物质都以最初的形式存在。要么是质子流体、中子流体,要么就连原子核都溶解成了上夸克和下夸克,变成了夸克海洋。两个文明昏天黑地的交战并不是吸引它的原因,而是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名为“虫”的概念性实体曾在维度之上游走,它曾见过比自己更强大的概念性实体。那些实体攀附在维度的无限高墙上,无论它在何处都会被那些东西注视着。或红的,或银色的,或数字样的,或许它曾在各个维度都见过那些实体。维度于概念性实体来说只是认知能力强于否的问题,因为它们根本不在乎空间中的参量,只需要能理解、能计算就好了。
有一天,它收到了来自第三个维度面的召唤,那个力量驱使它用在各个维度有着不同名称的引力之口撕裂现实,扑鼻的“香气”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钻出虫洞的虫从高维降下,向着美味的食物而去。
一个文明将要毁灭了。身为侵略者的对方以碾压般的姿态胜过了他们费尽心思制造的防御措施和武器,朝着他们的母星而来。花费几千年制造的恒星系内通道现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对方的飞船冲破了现实,他们的武器能随意操纵熵,空间、现实在敌人的眼里只是橡皮泥。像人一样,文明也会垂死挣扎,它们连接行星的航道突然开始闪烁了起来,那些飞船的航迹里赫然包含着某种未知的物质。现在,那些事物的闪光在整个恒星系统内构成了一个巨大而规则的“阵”。那是一座用行星和恒星精心布置成的饵食,如大厨般雕刻成“适合吃”的样子。
随之而来的是逃亡——是敌人的逃亡。它们远比被侵略者懂得多,它们更能察觉危险,真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长达数十亿公里的图形开始剧烈闪烁,最初开始毁灭的是位于恒星系中心的那颗黄色恒星,从它的等离子体表面里钻出了超越维度的巨口,那些物质像是瀑布一样落入黑洞之中。虫开始极少见地吃掉物质,为自己开路。恒星首先被黑洞吞吃一空,没有任何信息从中出来。
行星像是摆在这条贪吃蛇“路线”上的苹果,在短短的几秒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侵略者已经展开了曲率引擎,扭曲变形的现实空间在舰队周围形成了一个个泡,形成了太空中的泡沫团。但曲速泡也无法干涉虫的进食,它渴望信息,而生物体内蕴含的信息是最多的。它巨大而可怖的超维躯体扭动着穿过时空,舰队丝毫不知自己前方的星海已经化作了血盆大口。
最后,被侵略者付出的代价是文明和对方同归于尽,以及宇宙未来将面临的危机。
文明于虫而言是最可口的。束缚虫的东西很少,它常常设置陷阱——大质量天体被它夺去信息后便成了黑洞,遵循着黑洞的无毛定理,成为了一个陷阱。天体就像是猎物,不过很少有天体会进入其中,大多数时候只是零散的食料。物质就像掉入蚁狮洞穴的蚂蚁,先从土坡坠下到坡底,从而进入流沙般的事件视界,此后便再无逃脱可能。在那之后,虫便改变自己在三维的坐标,来到了黑洞之内,将猎物的信息尽数吞入腹中。
而虫何时不饿呢?或许只要活着,肚子就会饿吧。
在文明被虫吃掉之后的第七年,文明最后的一份子正站在遥远星海的彼岸。他抬起自己干枯而包裹着厚厚防护服的手,触摸着面前本该冰冷刺骨的、一人高的冰块,微微叹息。仙女座星系早就已经在五万年前失去了光辉,现在的他们看见的不过是黑暗虚空里传过来的微弱光芒。曾经的漫天星河化作了现在烟雾缭绕的黑色幕布,他从中看不见未来。
深空无垠,他带着水回到了飞船里,这期间跨越了五天,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长时间。孤独是星海中最悲凉的情感,也是最能摧垮生物体的感受。时而,他甚至开始想要与母星的人们一起死于虫祸之中。银河系的半数星光已经被或白或黑的痕迹填满,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黑色便是咬痕,白色便是排泄物,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就像蛆虫一样。
飞船又一次启动了,等离子体喷流从船只后方的筒状物中喷出,银白色的船身渐渐颤抖,消失在冰冷的太空之中。
茫茫宇宙,冰寒刺骨。
不知何时,远方留存的群星化作了锥形的口,衔着虫臃肿的身体,向着无边的现实之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