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像鸟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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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父母曾带他去看大潮。

那即是浪潮——不是“浪花”或“波浪”这样柔软的词,不是他所知道的安静地流淌、反射着日光的水。那是一个捕食者,是灰黑色的巨口,它要吞噬一切。在轰雷般的吼声中,周围的事物、甚至是他自己都好像不再存在。他抓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巨口终于被缰绳死死勒住;即使裹挟的风仿佛要吹飞他小小的身子,水珠如同飞沫喷溅在他的脸上,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它扑倒在岸边,无影无踪。一切都回来了,人们的叫喊声再次出现,没有人害怕,所有人都那么兴奋,就像一个游戏。

但那不是动物园里瘦骨嶙峋的老虎。他想,人们赢过了老虎,所以老虎成为了玩具。可是人们赢不过大潮。它高于人们,比所有人都古老,人们赢不了它。也许人们只是假装自己赢了。

如果没有缰绳呢。潮声再次吞没一切的时候,他想。

那不是愿望。现在的他想。


“最近你的工作很不认真。嗯?”

主管眼镜片下的眼睛紧盯着他,让他不敢抬头。他感觉浑身发抖。

“三周了。三周都是垫底。你是不是觉得整理这些Safe和异常物品的档案太无聊了,嗯?还是说你觉得屈才了,大博士?你要是觉得这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自然可以另请高就……”

他在发抖。

“……扣工资,当然了。这周末留下加班把工作做完,不然就去扫厕所吧。出去。”

他逃跑一般出去了,浑身还在颤抖。他快步走到工作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努力平复情绪。

不去想主管秃了一半的脑袋,和鱼眼一样凸出的眼睛。不去想他骂人的时候总会鼓起腮帮,同事都在背地里说他是金鱼或者乌龟。不去想他其实是犯了错才被发到这个小部门当主管,所以格外愤懑不平。不去想刚刚眼睛余光看到,他不停开合的嘴里,水像瀑布一样流泻出来。

不能笑。不可以笑。那样就完了。

有什么好笑的呢?除去给家里的钱,生活费还剩多少?还有房租……


“这些。”邻桌的同事把一摞文件放在他桌上,“这些是你的。主要是27、50、31号站点的实验记录,还有一些申请,都录到数据库里。”

“谢谢。”

“写着‘DOWN’的要从项目级转到异常物品级。”她说。

“是……”

他抬头看向她,她已经开始在电脑上打字了。他没见过这个女孩——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之前的同事呢?

黑色的短发和黑框眼镜。头发剪得很整齐。脸上没什么妆容,很干净。看起来像刚毕业不久。

怎么盯着别人看。他摇摇头,试着投入面前的文件山。

很久以前,他还会对这些文件的内容感兴趣,但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很快明白,它们和现实里如同废纸的文件一样,只不过有记录现实和记录异常的区别而已。实验记录是爱迪生们试了几千种灯丝。行动报告是逛了一整天的大街。他们日复一日整理保留它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某天谁想找到这些资料的时候还找得到。如果没有人想,它们就在数据库底发霉,直到例行清理。绝大多数是后者,因为真的没有意义——他们怎么会有权限看有意义的东西?

“有没有意义关我什么事。”

实验记录1949-B-47。在水压室测试项目外壳强度。项目无明显影响。

在整个房间里放满水。每一个小孩子都妄想过,最疯狂的想象。永远不能如愿,因为有排水口。如果整个房间里放满了水,那水流到哪里去了?

“下水道!”

他听到窗外有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响声像是离村口不远的那条小河。别看了,他想着,站在窗边向下望。

水。透明的、流动的水,淹没了街道。穿着雨靴的行人趟水行走。车流缓缓前进,在水面激起巨大的波纹,摇摇晃晃,撞过人们的腿。小狗穿过了人行道,站在岸上抖毛。一辆自行车,那么轻,竟然浮在水面上,随水流漂走了。

不是很深。他想,二十公分。世界平均被水淹没了二十公分。因此世界首先变得更明亮了,因为水覆盖了灰暗的大街,反射着阳光。其次,变得更干净了,因为被水洗刷了一遍。最后,变得更安静了,因为水吸收了声音。水凌驾于一切,其余的嘈杂都只能退居其后。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为其喝彩——

“操!”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看向他,让他动弹不得,仿佛那尊雕像。这就是“完了”,他的大脑里只剩下这句话,直到注视的目光退去——迅速地,他才重新获得了移动的力量。水被排净了,也不再有光。他感觉发冷。


“医生,我感觉自己有幻觉……”他说。

医生头也不抬地在纸上写字:“哦。”

这让他有点恼怒。站点的例行体检项目里并没有心理鉴定,他自己申请的,还花了些钱。可是医生好像并不觉得他会有问题。甚至没正眼看过他。
没有意义。

“什么样的幻觉?”

“水,像……大街上有水、水从人嘴里流出来,之类的。”

世界变成浅浅的发亮的海洋。长满青苔的古老石像嘴中流出清泉。

没有意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月……这个月以来好像一直都这样。”

他想起那天下午看到的那副画,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是画吗?还是一段文字?诗歌?应该是音乐吧……
医生在纸上写字。他在写诗吗?

“睡眠有影响吗?”

“有时感觉睡不着,但是不失眠……”

“经常做梦吗?”

“以前不做梦,也是这个月开始的。不是噩梦,就……乱糟糟的,记不清。”

有时他会梦到小时候。他在梦中总是小时候,光着屁股和伙伴在河里玩耍,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画,河水清澈又美丽;在乡村的小学、乡镇的初中读书;因为成绩好考上城里的高中,因为成绩不好考了一个普通的大学。他对父亲说,我想学美术,父亲把烟头扔在地上,像看蛆虫一样看着他;然而考上土木工程大学,摆酒席招待亲戚的时候,父亲却那么高兴仿佛那时的眼神只是幻觉……梦里的一切都混杂着不同的色彩、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在每一个梦里他却都是小时候。

医生写着写着,终于停笔了。

“神经衰弱,没事。”医生把纸递给他,开始收拾东西,“多休息,买上面写的药按说明书吃就行了。”

他看不懂上面的字。抬头想再问,医生已经带着包急匆匆地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坐在屋里,盯着这张纸看。


药店的人扫了一眼就取来了药,好像上面的字是某种密码一样。按说明书上的用量,他要早上吃一片这个、中午吃半片这个、睡前把两个一起吃。

药很有效。乱糟糟的妄想几乎没有了,也不再有梦。他感觉昏沉,不想动弹,坐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地工作。休假——他拿着那张纸去申请休假,结果当然是被主管拒绝。没有意义。他处理完这一叠文件,然后是下一叠、下一叠、下一叠。

但渐渐的,需要的药变多了。他加量、再次加量,后来不再看说明书。他把药瓶装在兜里,每当有什么开始咆哮,开始翻滚倾泻的时候,就拿出一片和水服下。不要再瞎想。他想,不要再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没事吧?”邻桌的女孩问。

“没事……”他慌忙收起药瓶,却发现她的眼睛还看着屏幕。只是一句礼貌的问候,作为邻桌的同事应该表现的关切。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他重新开始工作。申请,报告,实验记录。它们之中都有声音,有人影,发生着故事。大多数故事很无聊,平淡无奇。在某些故事里,有人受伤,在某些故事里则有人死去——但那就和现实一样。他曾以为这机密的设施里会有更多色彩,就像小时候看万花镜,只要能从那小孔里看到一点,也好。但年复一年,他明白那只是妄想,异常并不会赋予他现实的世界什么闪光。没有传说的秘境,没有神奇的力量能够一瞬间将生活天翻地覆——至少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永远也不会遇见。

所以——

他将滚轮向下滚,毫无预料地,他看到了它。他又看到了它。诗篇。绘画。文字。歌曲。

时间停滞一刻。

大堤崩裂。缰绳松脱。它来到他面前。

大洪水从远古时代奔流而来,堤坝渺小的碎块翻滚几下便无影无踪。巨口将建筑撕碎,只剩他所坐的地方,一个阴暗的小角落。他低头看,发现地板已经不见了,他就像滑稽的卡通片一样在坠落的瞬间定格。他看着面前的办公桌,办公桌上的文件,看着变成碎片的墙角,和这一切在水中的倒影。天空布满阴霾,海兽跃起落下,激起通天的水柱。它们在窃窃私语。它们在说什么?

他发现墙角上有东西。一些图画和刻痕。刚刚看过的文件内容在他脑中闪烁。

特殊收容措施:SCP-CN-1843应被放置在一个30*30*5米的混凝土隔间中

一个基金会的标志画在墙上,上面涂满秽物。在一旁有小字写着污言秽语。

项目精神不稳定,具有极强攻击性,并对基金会充满敌意

一些刻痕,像在监狱中记录时间。但刻痕很快就被狂乱地划去。

允许项目申请与外界沟通,但每个月最多两次。事故1843-6后,禁止项目与外界交流

“我不是囚犯。”他说,“这都是幻觉。”

他把手伸进衣兜,里面却空空如也。一瞬间慌乱涌入了他的脑海,而定格的动画也开始前进,他开始坠落。

水包裹了他,灌入他的口,他的鼻,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灌满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沉重,呼吸困难,意识逐渐远去,却还看得见一群海兽围住了他——海豚、鲨鱼、轮船一样的巨鲸、知名的不知名的鱼群,它们和小时候画报上的图一模一样。他还听得到它们在窃窃私语。

没有意义

不是的

没有意义/没有价值/被否定

爱/痛/迷茫/没有意义

死亡/终结

死……

他的手无力地抓着,只有空虚的水流。海兽围在一起唱着颂歌,他在它们的环绕中渐渐沉下。

但他抓住了一个东西。


重新感受到氧气的他拼命呼吸,直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才颤抖着睁开双眼。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只记号笔,女孩坐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他的药瓶。他茫然地看着她。女孩叹了口气,把一张白纸推向他。

“来吧。”女孩说。

于是他开始画出他的幻想,就像对着河流拿起树枝,就像用钢笔在课本上涂鸦。淹没世界的清澈的水,源头是没落的部落所信仰的河神的雕像,可是河流的涨落对人类而言不再意味着一切,无人再在意它怎样如何;于是河神发怒,石像的眼眶中流出血泪,城市被滔天的洪水淹没,一如太初。然而一切终将结束,诺亚的方舟承载着火种重新扬起风帆,放飞的白鸽,终会衔着橄榄枝归来。

女孩拿起它,看了片刻。

“很好啊。很有趣。”

她把画还给了他,回到了电脑前。他觉得有什么不见了,又有什么回来了;有什么结束了,却又好像没有。他看着他的画,一切仍不甚清楚,但他明白一件事:他感到自由。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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