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尼德·叶利扎维塔·别列科夫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有喀山大学的终身教职,黑海边的度假别墅,35万卢布的月薪,信誉良好的银行户头,还有每年四个月的带薪休假。但今天他的心情并不好,因为某个讨厌鬼打来一通电话,毁了他的钓鱼计划,现在他不得不放下鱼竿,去见一见那个神秘的家伙。
当他在自己的公寓内脱下钓鱼马甲和运动裤,换上一件更为正式的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把手枪落在自己的进口别克君越轿车上了,作为国立喀山大学的俄罗斯文化史讲师,也许自来水笔就能应付工作中遇到的大多数麻烦,而作为基金会俄罗斯分部情报司的三处处长,随身带一支手枪才是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的明智之选。列昂尼德在房间里放了更强劲的火力,但是带着那种东西去见客人总归是不大礼貌的,他换好衣服走出楼门,那台漂亮的别克轿车就停在街对面。他才刚离开十分钟,别克车的后面便停了一辆半旧不新的拉达Xray,加上前面本来就停着的一辆尼桑,自己的车被完全堵死在了车位上。
列昂尼德认识那辆尼桑的车主,开那车的是一个儿子在莫斯科上班的老妈子,没什么问题,但后来的那辆拉达贴得太近了,正常人可能只会觉得拉达的司机车技不佳,但职业敏感让列昂尼德不得不多想两层,这种敏感曾经在坎大哈帮他避过了一枚汽车炸弹,那天,一辆丰田后备箱里的三枚155mm榴弹带走了17个人的生命,而他幸免遇难。
他没有径直走向自己的车,那辆拉达挂着莫斯科号牌,车窗和挡风玻璃单向透光,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列昂尼德不怕车上忽然跳下四个壮汉一通乱枪打死自己,但这辆车还是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也许这辆车属于哪个地下成人工作室,但他的职业不允许他这么敷衍自己,正当在考虑要不要上楼打电话叫人来看看的时候,那辆拉达的车窗摇了下来,一张戴着墨镜的脸探了出来。
“喂!廖尼亚!”
列昂尼德愣了一下,他习惯了被银行职员叫尊敬的别列科夫先生,被自己的学生和喜欢开玩笑的下属叫别列科夫老师,被自己的上司一本正经地称呼列昂尼德·叶利扎维塔。但没有多少人会叫他廖尼亚,会如此称呼他的亲密战友不是远调高升就是早就被埋在了什么地方,那个人长着一张东亚面孔,看不出年纪,看见列昂尼德没立刻回答,他也没再喊些什么,就靠在车窗上看着这边。
“啊,李,你个混蛋。”列昂尼德终于想起了这个自称姓李的家伙,他曾经顶着藏锋这个代号和当时还没离开外勤一线的列昂尼德合作过几次,既当过他的临时下属也担任过联络员,列昂尼德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2013年,那时的他背着一把AK装成西班牙来的华裔志愿者,混在卢甘斯克那群人里。既然是自己人,列昂尼德也就没再顾虑太多,他径直穿过马路,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钻了进去。藏锋从自己的座位底下摸出一把PM手枪递了过去,列昂尼德接过来拉开套筒看了一眼,把手枪塞进自己腋下的枪套里,像招呼出租车司机一样招呼藏锋“帮个忙,送我去鲍曼大街。”,藏锋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却并不急于发动车子,他深吸一口气:
“那个电话是我打的。”
列昂尼德挑了挑眉毛,没做任何表示,反倒是摸了摸副驾驶座椅皮套上的一个破洞:“你这车哪来的?”
藏锋这才把车倒出车位,回答到:“莫斯科,我拿我的国内护照做抵押从一个亚美尼亚佬那弄来的。”
“车窗膜也是他给你整的?”
“这倒不是,这是我自己贴的。”
列昂尼德拉开副驾驶座位前的储物箱,里面堆满了矿泉水瓶,能量饮料和罐头,他伸手进去摸了一罐红牛出来,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没用内线也没用你的私人号码,让我猜猜,你偷偷来的?”
“是”藏锋回头看了眼倒车镜,“应该没其他人知道我在喀山。”
“那你怎么到莫斯科的?”
坐在驾驶席上的那个亚洲人叹了口气:“这可是个麻烦事。”
一周前,阿塞拜疆拉戈代希自然保护区。
一架米里直升机从茫茫林海上掠过,强大的旋翼气流惊得鸟儿四散奔逃,米里飞得很慢,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恶鲨一般在天空中游弋,直升机的外侧挂架上并没有往日常见的S8K火箭弹,外部可见的武装只有舱门处架起的两挺通用机枪,机枪手正靠着头戴的热成像仪扫视着地面。暗色的大地上偶尔能看到几个灰白色的光点,那些只是森林中的小兽而已,他们并没有开着每小时飞行成本近8000美元的直升机来打猎的闲情逸致。这里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空调,并不是那种会受到游客青睐的区域,但试图前往俄罗斯的越境者和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很喜欢这片森林。阿塞拜疆边防部队的精力大多放在西部和南部,对有经验的蛇头来说,安排一小队人在这里穿越边境也不是难事。但这架米里直升机很明显不是来抓一般的小毛贼的,几个平民还不用麻烦塞满基金会武装雇员的军用直升机。
眼看今日就要无功而返,抱着步枪坐在舱内帆布座椅上的奥利尔·珀斯中尉却没显出半点烦躁不安的迹象,他本就不知道自己带着这架直升机要找的那人是什么身份,也不指望自己单机就能搜索完这么大的一片区域,事实上,他的直升机也确实不是搜索的主力,他的真正作用是压迫目标人物的活动空间,好让地面单位完成最后的抓捕,当然,如果运气好真的发现了目标,那么机舱内的八人小队也能完成抓捕任务,不用他提醒,驾驶舱的飞行员轻拉总距杆,这架近10吨的钢铁造物开始缓缓升高,搜索完山脊后的那片区域就能回去交差了。
随着直升机越过山脊,珀西中尉不用戴热成像仪也能看见,在另一侧的半山腰上,一股轻烟正缓缓升起,时间已经逼近中午,阳光驱散了清晨笼罩在大地上的浓浓雾气,这缕青烟在初冬澄明的天空中显得格外耀眼,烟是从一座小木屋里升起的,那座木屋的铁皮房顶已经显出了斑斑锈迹,木屋旁的架子上绷着几张动物毛皮,一位背着老式步枪的老人坐在屋前的空地上,正用他的猎刀给一只兔子剥皮。见到直升机飞近,他举起手里剥好皮的兔子肉,用口音浓重的方言朝飞行员喊道:“喂,天上的小伙子,下来吃炖肉吧!”
在蒙大拿长大的珀斯中尉听不懂阿塞拜疆语,不过这不妨碍他做出自己的判断,他透过机腹侧面的圆形舷窗扫视一圈,周围看不到什么适合直升机降落的空地,作为这架直升机实质上的指挥者,他在考虑自己要不要派人索降下去盘问一下那个本地老人。但最终,对于冰啤酒和烤肋排的欲望压倒了他的这点责任心,目标人物这么狡猾,不会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去找一位护林员讨要补给的,他拍拍飞行员的座椅背,飞行员会意,把直升机带离了这个地方。
那位老护林员一直等到自己完全听不见米17的轰鸣声后,才转身走回小屋做自己的事情。现在天气还不算太过寒冷,但走进生着炉火的小木屋还是让他精神一振。屋内弥漫着兔肉和香草的味道,墙角的桌子上摆着一盘半干的烤饼,老护林员抽抽鼻子,他有点饿了,不过在吃饭前他还有事情要做,他从水缸内捧起一掬清水,将脸上的炭灰痕迹洗了个干干净净,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位饱经风霜的阿塞拜疆老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东亚面孔。
藏锋很羡慕那个之前在160特种作战航空团见过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帕索德还是帕萨特?自己要是能和他一样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外貌就不用费劲化装了。对他这样的外勤来说,化装成老人不是什么难事,用一根细木炭就能刻出皱纹,再加上自己当时在舍基买的廉价粉饼,眼影和粉底霜,足以让10米之外的人将他认成一位标准的中亚老人,但是身高体态不是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弯弯腰就能轻松改变的,自己的肌肉分布和皮肤情况也很难伪装。刚刚那架直升机上的人如果选择下来盘查自己的话那自己肯定要暴露,但珀斯中尉的一时犯懒救了藏锋也救了他自己,藏锋免于被捕,他和他的队员免于面对被矿用炸药定向爆破射出的7磅石子和金属碎片穿成筛子。吃完锅里的炖兔子,把餐具洗好收好,挂起猎枪,藏锋从晚上睡觉的垫子下翻出一把AKS-74U短突击步枪,这支步枪是他从叙利亚北部的卡米什利城出发时搞来的,原本的所有装备都被他半卖半送的处理掉了,只留下了这支枪。
从决定秘密北上前往俄罗斯开始,藏锋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行动模式:化装前进,每到一个大一些的城镇或边境地区就找一个新伪装身份停留几天,一边收集情报,一边规划下一步路线,虽然慢,但比不管不顾一路向北要稳妥得多。在卡米什利出发时他是个卖瓜的小贩,在土耳其时他是个开长途卡车的司机,最凶险的情况发生在伊朗边境,他在身后的追兵和边防驱赶下,装成牧羊人四天之内穿越了五次国境线,那时的他曾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再碰一口羊肉。而来到阿塞拜疆时,他卖掉了羊,以背包客的身份从这座护林员小屋的主人那里租下了小屋和那支猎枪的使用权。藏锋本不想这么快就动身,擅自离队后失去基金会强大情报网络的支持让他很不习惯,自己不得不用更原始的方式收集情报,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起事情的全貌,他本想搜集更多证据后再动身,只要自己到了俄罗斯境内日子就会好过很多。但今天的直升机提示他追赶他的人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他熄灭炉火,把桌子上剩下的一点干面饼装进背包,锁上了小屋的大门,按照和护林员约定好的方式藏好钥匙后,他一头扎进了森林,当天午夜就穿越了边境线。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找了台来莫斯科送卷心菜的顺风车,然后把国内护照拿去换了这台拉达,一路开到喀山,找个卖炸土豆片的小摊求摊主借我手机打个电话,然后就到了这里……你要想吃土豆片的话那边还有一些。”
列昂尼德低头一看,车门旁确实有一角拿牛皮纸包好,撒了莳萝碎的油炸土豆片,他掂起一片放进嘴里,边嚼边开玩笑:“那个亚美尼亚佬拿这么棒一辆车就换了你一个假身份,这生意做得可不值当。”
藏锋也笑“那有什么不值得的,那是假身份不错,但是证件可是俄联邦签发的合法证件,至于他是打算拿我的证件去办皮包公司还是搞贷款都不关我事。”哈哈笑完,他沉下脸,“廖尼亚,把枪收起来。”
列昂尼德也干脆:“为什么?”
此时恰逢红灯,藏锋扶着方向盘,盯着前车的后挡风玻璃,并没去看列昂尼德手中的枪,虽然那支手枪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肾脏,持枪者的手指也放在了扳机上。
“我不是敌人。”
“理由?”
“如果我叛变的话没理由来找你这个兼管内卫的处长自投罗网,更没理由一上车就交出武器。”
“理由不成立。”列昂尼德没有松开手中的枪,“继续开。”
“得了吧,西亚乱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不信俄分特工全都是堂堂正正坐班机回莫斯科的,早先我还见到整队外勤跑瓦格纳那边假装成他们的雇员撤回俄罗斯的。”
“金合欢小组,领队的叶廖缅科·季莫什科夫在GRU时和迪米特里·乌特金有私交,现在整个小组虽然算作归建,但我们还在审查,不会给他们安排敏感任务。”
藏锋斜着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列昂尼德,原本拿着手枪的右手现在不停地往嘴里塞炸土豆片。
“所以我这是没问题了?”
“暂时的,还有几个疑点要澄清,在那之前你还不完全是自己人……酸奶油没有就算了,你连蛋黄酱也没加?”列昂尼德虽然抱怨着藏锋在炸土豆片口味选择上的稀烂品味,但还是嚼得津津有味。
“那两样东西我都吃不惯,除了盐和莳萝碎外我什么都没要,不好吃你还吃这么多?”
列昂尼德把最后一点碎末倒进嘴里:“我饿了,去吃饭吧,顺便还有几个问题要再问问你。”
“去哪吃?”
“路边找个小饭馆就行,我请客。”
“那就特洛菲依了,你又没结婚,一个月35万卢布那么多自己花不完,我帮帮你,正好我有段时间没吃正经餐点了。”
列昂尼德往座椅背上一靠,出奇地平静:“李,你确实是个混蛋。”
“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