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东来--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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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光撒在莫斯科845路公交车的车顶时,拉迪米尔正离开拉缅基地铁站,寒风中夹杂着小贩推车上甜油饼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喉头动了一下,但深红色的马林果酱让他想到了医生对自己血糖水平的警告。这甜香味将拉迪米尔赶进了一栋平平无奇的六层小楼里,大厅内的清洁工像没看到他一样自顾自地拖着地,夜班保安仍守在通往楼上的楼梯前,拉迪米尔一边将自己的证件递给他,一边随口问道:

“昨天晚上过得如何?”

保安没抬头看他,而是盯着手里的仪器,等待机器将拉迪米尔的问候和他存在数据库内的声纹进行比对,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摄像头也默默地收集着拉迪米尔的体态动作,直到两项比对都确定无误,那名夜班保安才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您可以上去了,先生,塔莉娅小姐在等着您。”

拉迪米尔的屁股刚挨到他的旋转椅时,留着马尾的塔莉娅就抱着一沓文件跳进了他的办公室。待她看清拉迪米尔的脸色时,她惊呼一声,连忙跳了出去。随后,她略显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拉迪米尔先生,我有新的报告。”

拉迪米尔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秘书准备好的温开水,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进来吧。”

几乎是在他说出口的同时,塔莉娅半推半撞地再次冲进办公室,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急促:“先生,您一定得看看这个!”

他接过文件,摆在第一页的是一张略显模糊的俯视照片,照片中是一处村庄,四十几座平房像火柴盒一样挤在山谷两侧,一条河流穿村而过,除此之外,这处村庄并无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随后的几十页似乎都是同一村庄在不同时期的照片,最后一页标明,这些照片来自基金会旅燕4号光学卫星携带的同轴三反全色多光谱相机。塔莉娅在一旁解释道:“这里是德黑兰北部厄尔布尔士山脉某座村庄的卫星照片,昨天晚上旅燕四号传回了这个月第三批照片,我发现不对就赶紧过来向您报告了。”

拉迪米尔捏了捏眼角,塔莉娅确实是一位很有能力的情报分析人员,能从最零碎的信息中抓住那一点点线索,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在办公室内冒冒失失和一激动就语无伦次的毛病从入职至今都没改掉。他叹了口气:

“说重点,亚历山大·沙拉波娃小姐,这些照片哪儿不对了。”

塔莉娅清了清嗓子,说道:“您看,先生,这座村庄理论上应该有150至200名常住居民,但旅燕四号在村庄周围没发现任何农作物,这讲不通,先生,伊朗内政部的资料里没有关于这座村庄的记录,但从村庄内的垃圾堆放点和疑似晾出的衣物看,这里的确是有人的。”

“当然,这处村庄可能是‘圣城旅’或者别的部队的秘密训练基地,但是我昨天晚上对比了这处地点的历史记录,在2009年10月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地,在当年年末之前,一座村庄就拔地而起,当时基金会的情报人员并未对此多加注意,今年1月,卫星注意到村庄内部分房屋出现坍塌,怀疑村庄可能被废弃,但7月时坍塌房屋得到了清理重建,村庄规模进一步扩大。”

拉迪米尔瞬间想到了这些关键时间指向什么,但他没有挑明,而是等塔莉娅继续说下去。

“从关键时间分析,2009年内贾德连任后,美国和以色列声称要对伊朗核设施发动打击,随即,厄尔布尔士山脉里就建起了这座村庄,去年,内贾德在卸任前缓和了两国关系,接替他的哈桑·鲁哈尼在上任前就被我们的专家看作温和派人物,他也的确履行了自己在竞选时的口号,去年11月日内瓦联合行动计划达成后,那座村庄也逐渐被废弃,重建则是今年7月,最终全面协议未能达成后立刻开始的。”

“所以你认为那座村庄与伊朗核计划有关?”

“不是我,先生”塔莉娅忽然脸红了,“是我们小组共同的努力结果。”

拉迪米尔没管塔莉娅的谦虚,继续问:“那你们小组怎么看这座村庄的用途?”

“基金会的卫星没有记录到超量的土方开挖作业,而且考虑到当地的地质,这里应该不存在地下设施,村庄本身可能是驻军的军营,但是旅燕四号没有拍到可能存在的驻军的保护目标,旅燕四号本身的成像精度也不够。所以我们想申请让猎隼七号对整个厄尔布尔士山脉进行一次搜索。”

“不行。”拉迪米尔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

“先生,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猎隼七号现在正在低轨道上进行燃料检查,一直到年底它都无法执行侦察任务。”

“那,特工呢?”

“根据和ORIA的协议,我们在伊朗没有明面上的派驻人员,伊朗境内的异常事务完全由革命卫队自己处理,而一般情报人员……”拉迪米尔顿了一下,“我们不能冒暴露他们的风险,我会把你的情报通报给GRU和SVR的,这件事情由他们接手,你和你的小组继续分析三处送来的那张SD卡。”

“可是先生……”塔莉娅还想说什么。

“塔莉娅,”拉迪米尔缓缓说道:“我们是基金会,我们的第一任务是保护人类不受那些异常事物的威胁,国际政治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我们不是棋盘上的玩家,甚至都不是看客,非要搅进去有人会不高兴的,明白吗?”

塔莉娅张了张嘴,垂下眼皮,退了出去,她的背影带着一股垂头丧气,让拉迪米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在最后夸奖一下她,但一想到塔莉娅受了鼓励后可能挖出她这个级别不该知道的事情,拉迪米尔放弃了这个念头。

11天前,也就是2014年11月6日,双方代表在那所风格与日内瓦略显格格不入的豪华酒店的会议室初次会面时,特工藏锋正坐在喀山市中心奥斯特洛夫斯基大道上的赛百味快餐店内,等着他的两份全麦不加酱意大利经典三明治。而那天晚些时候,准确的说是2014年11月16日上午11点47分,拉迪米尔所认为的“塔莉娅不该知道的事情”在日内瓦威尔逊总统酒店得到了正式确认,双方的助手在各自的客房内一边喝着温热的柠檬茶一边以备忘录的形式将会面的内容确定了下来,两队拉起窗帘的奔驰轿车分别开向城市的东方和西方,为这场持续了一周有余的会面画上了句号。代表们张着疲惫的眼睛,透过防弹玻璃看向日内瓦湖,湖面波光粼粼,恰如此时此刻的伏尔加河。

娜迪亚坐在河畔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加了酸奶油和梅子果酱的布林饼,正翻着一本上个月的《ELEE》杂志,她沉浸在难得的寂静中,直到一位侍者端着一杯颜色很好看的鸡尾酒来到她面前。

娜迪亚抬起头,等待着侍者做出解释。

已经略显发福的侍者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弯下腰,好让娜迪亚不用起身就能拿到饮料:“有位先生为您点了这杯特基拉日出,希望您能喜欢。”

娜迪亚的目光扫过他来的方向,不算多的客人中有一位格外显眼,拉提摩尔先生今天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英式花呢猎装,下身则是一条同色的长裤搭配小牛皮靴,他没戴那条围巾,取而代之的是领口处的方巾。看到娜迪亚在看自己,他笑了笑,举起手中同期的《ELEE》杂志作为回应。

娜迪亚把注意力转回面前那杯饮料,明亮的橘黄色像一抹跳动在杯中的夕阳。

侍者接着说道:“那位先生特意嘱咐过,为您准备的是无酒精版的饮料,我们用糖浆和樱桃汁替换了龙舌兰,您可以放心享用。”

娜迪亚再看时,拉提摩尔先生已不在原地了,这小小的插曲让她的心情格外愉快,她心安理得地接过那杯饮料,小口啜饮起来,她是如此高兴,以至于没注意到一个夹着文件袋匆匆路过的契丹佬。

哪来的菜鸟?

这是藏锋在死信箱看到文件袋的第一反应。

那个装有资料的袋子就大大咧咧地放在一段矮墙上,GOC特工似乎是认定了俄罗斯的清洁工都有玩忽职守的毛病,绝不会去清理自己职责区域以外的地方,也绝不会产生正常人应有的好奇心。他试着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把那个文件袋取走,但矮墙再矮也有两米多高,他不得不踮起脚尖,还试着跳了几下才摸到东西。他一边摸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把死信箱设在景区里,万幸,当天虽然是周日,但附近并无多少热心游客,否则他可能还得麻烦列昂尼德把自己从警察局里捞出来。

拿到文件袋时,他差点就被气笑了,他没想到自己能以这种形式看到那位著名的亚洲飞人的脸:蓝色的文件袋上是跨栏的刘翔,旁边还有六个汉字——全心,全意,全球。

好在文件袋的厚度还算不错,藏锋夹着文件袋在喀山市区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车上,期间还差点在伏尔加河畔撞到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士。GOC信守诺言,提供了他们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韦尔希宁的资料:

这位让列昂尼德大感兴趣的先生是位法国人,现年36岁,他的曾祖父在十月革命后拖家带口跑去了法国,与其他流亡者不同,他的家庭显得格外安分,他的曾祖父在尼斯开了一家海鲜餐厅,在他的父亲退休后由他的弟弟接手,而他则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拿到了分析学与政治经济学学位,公开资料显示他在毕业后就进入了法国外交部工作,自此一直在东欧活动。

藏锋对此公的毕业论文,财务情况和他与某个法航空姐的露水情缘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韦尔希宁现在从事的职业:四个月前刚刚上任的法国驻喀山总领事馆二等秘书,以及法国对外情报总局的资深职员。GOC的资料没提他是什么时候被“游泳池”招募的,可能在看到他的俄裔身份后就找上了门。这对一名外交官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哪个使领馆内一个情报人员都没有才叫新闻。列昂尼德这是打算抢FSB的活?

藏锋给列昂尼德打电话要人时,列昂尼德出乎他意料地用中文拒绝了他:“你自己跟,我的人能用我就不用你了。”

“好让法国人提出抗议时把锅全部推给我是吧,基金会俄分没直接参与,韦尔希宁有外交身份掩护,到时候把我往枪口下一推一了百了。”

电话那头的列昂尼德思索了一下“锅”在中文中是什么意思,回答道:“是,要么你干,要么我现在就给你订回特拉维夫的机票。”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徒留藏锋在电话另一头咬牙切齿。

列昂尼德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地图上,那张喀山市交通图上有一团显眼的红线,从比例尺推断,这条红线全长可能近百公里,很难想象那些邪教徒是怎么用十字镐和铁锹在喀山市地下挖出这么长的通路的。身旁一位带着巴拉克拉瓦头套的陌生干员正向他介绍在整个鞑靼斯坦共和国清理这个崇拜腐烂圣母的支派的情况。邪教徒在地下挖出的地道网络很大程度上利用了废弃的地铁支线,下水道,二战时期的地下掩体和地下水道,但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邪教徒身上。

原本带着这些干员钻地洞抓老鼠的该是伊凡·拉扎雷夫,但他不巧在一个月前因为对猪肥肉和古巴雪茄烟的病态热爱,中风进了医院,现在还流着口水瘫在索契疗养院的床上,上面对他的继任人选争论不休,在此期间鞑靼斯坦共和国地区职位最高的列昂尼德就得额外担负起拉扎雷夫的工作。

愿他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想到这额外工作是无偿的,列昂尼德在心里暗暗诅咒了一句。

不得不说,拉扎雷夫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整个伏尔加联邦管区在他的雷霆手段下风平浪静,就算他现在大小便都得靠便盆,但那些邪教徒还是只敢偷偷摸摸地在流浪汉和小混混中传播自己的病态信仰,经过两三个星期的打击,这点刚刚燃起的火苗也将被扑灭。地图上的红线在一处不起眼的天然溶洞处交融,对外围信徒和教会的打击也已告一段落,前去执行最后清扫的小队也已出发,整个简报室内弥漫着一股振奋的气息。

列昂尼德知道,行动成功后,每人起码15万卢布的奖金和三天不计入年假的带薪假期会将简报室内的气氛推向新的高潮,他已经注意到角落里的那箱三山啤酒了。

他不介意特工们放松一下,但他觉得经过一连串行动后,没人会去动食堂特意准备的烤肉串。

桌子上的电话机响了起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说这次行动可算得上万无一失,但在尘埃落定前谁都不敢打保票,列昂尼德接起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简报室内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片刻后,他放下电话:“行动成功,庆祝吧,先生们。”

GOC中国分部喀山站几乎是同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们也通过自己的渠道监控着这次突袭行动,GOC俄罗斯分部那边正和当局携手,全力处理东乌前线的事务,克里姆林宫里的那位强人通过自己的手段平衡着基金会,GOC,地平线倡议和FSB超自然部门在俄罗斯的势力,这反而导致GOC在处理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时显得有些迟钝。

“怎么了师傅?”一名国内刚调来不久的新人问紧皱着眉头的刘青。

“不对劲,小赵,不对劲。”刘青说出自己的判断后,看向站长,站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小赵,这个教派,我们暂且称它为腐烂圣母,在今年之前出现过吗?这个明显带有喀山地方特色的邪教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出现的,6月份我们收到来自基金会的第一批通告,区区五个月,他们就挖通了半个喀山,随后又突然袭击了基金会要员,手段拙劣得可笑,在自己的第一个据点暴露后也没有遣散外围教徒转入地下,而是继续自顾自地传教做礼拜,这次基金会突袭了主教堂,但收获的异常物品少之又少,危害性更是低得连联盟中最激进的那批人都觉得没必要摧毁,怎么看都像是一场披着天主的腐烂山脉的皮狐假虎威的闹剧。”

“所以?”那名新人不解地问。

“想想俄分在摧毁这个组织时展现出的异常高昂的行动力,再想想往日联合行动时踹一脚屁股挪两下的效率,你觉得呢?”

“这个教派是基金会自己搞出来的?”

刘青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赵恩明啊赵恩明,亏我还把发展那名基金会特工的功劳归到了你头上,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良苦用心的?”

“那……”新人似乎是被刘青吓到了,没敢继续往下说。

“我又没说你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说了句废话,继续说你的想法。”

“基金会俄分搞了这么一出,是为了向上级多要经费?”

这时,站长插了进来,给出了提示:“想想那个基金会来的老哥提供给我们的财报。”

赵恩明恍然大悟:“他们需要一场大型行动来冲抵账目上的亏空,分管内卫的别列科夫公开参与此事说明了这场行动可能得到了基金会俄分高层的默许,只要后续文书工作做得好,基金会总部那边很容易就会认为这个教派非常危险,行动难度格外大,这样行动支出多一些也就理所应当了。”

刘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错,基金会总部派来的代表几乎从不离开莫斯科,现在你知道账目上的‘公务招待支出’用在什么地方了吧。”

“我们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基金会总部吗?”

“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给国内写个报告就行了。”

“那那名内线呢?他知道吗?”

“从他提供的材料的层级看,他应该是知道的,但是国内也不清楚他要一个法国人的资料做什么,而且国内也不打算把他分享给法国人。指示很简单,继续保持有限接触,尽量搞明白他想干什么,三局的同志会帮我们留意韦尔希宁的。”说完,刘青在椅子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墙上的闪电牌钟表的时针已经走过了一点,“走吧,去吃饭,吃完饭把报告写了,明后两天还有公安部组织的远程培训呢,要拖到星期三再交报告那王处又该念叨了。”

此刻,谁也没想到,这是喀山超自然界在2014年底的那场风暴结束前中最接近真相,也最风平浪静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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