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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明天上层叙事还存在吗?我的回答是——不一定。”
“让我们做这样一个假设:有人宣称在地球与火星之间有一个茶壶,这个茶壶太过微小以至于现存的任何观察手段都无法察觉到它的存在,因此,茶壶存在论变成了一个无法被现存技术证明或证伪的命题。而未来的超形上学,也正面临着这样的尴尬处境。”
“到底应该由谁来给出这只茶壶存在的证明?是超形上学部,还是未来的反超形上学部?上层叙事是否存在?目前来讲这是肯定的,上层叙事无时无刻影响着我们的世界,但是明天呢?当所有异常全部消失,当上层叙事再也无法干涉到这个世界分毫,我们能说祂存在吗?”
“我们将发现,确认上帝是否存在的任务应当由信徒而非无神论者完成,而当上层叙事弃我们而去之后,对它的讨论也得以从实践层面回到哲学层面。”
“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完全去功利化的超形上学部,一个用虚设构建世界的群体。鉴于过去数十年间,在找到克服叙事压印的方法之前,在凿穿第四面墙之前,我们都只能坐而论道,因此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将无所适从。明天我们将回归本源。”
“而即便基金会本身的使命已经终结,去挖掘更深层次的逻辑与哲学这个目标,也永远不会过时。”
韩升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放下手中的讲稿,完成客座Site-CN-75超形上学部的最后一次讲座,也算是对自己八年学术生涯的总结。讲台下传来一片心不在焉的掌声。韩升向讲台下看去,座位已经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大多数都在刷着手机,不时有手机麦克风中做作的“lengdary”声响起。韩升不满地扫视着台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无奈而悠长的叹息。
罢了,毕竟这次本来也只是准备给自己听的。
韩升走下讲台,跟着一起离开聚光灯中心的是他八年的坚持和倔强。他的目光捕捉到在75站蓝白色制服海洋中显眼的那件深灰色风衣。风衣的主人正坐在后排,冷静而专注地鼓着掌。
走出报告厅,外面的走廊仍然像半小时前那样闹哄哄一片。喧闹的背景音搅乱了韩升本就不畅的心思。他烦躁地在过道里找了把空椅子坐下,等着Carter从报告厅出来。
等了约莫一分钟,韩升终于看到了摆脱一众围观者的Carter挤出人群。“刚刚讲得不错。”整理着被弄皱的风衣,Carter瘦削的脸上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
“得了吧,又没人听。”
“别围着了,还真把我当吉祥物啦!”Carter一边推开有些过分热情的75站员工,一边向着韩升抱怨道:“活体异常,现在知道不好当了吧!我真是服了,这75站的人比咱们10站还要神经质,果然是历史悠久啊!”
“活体异常?”韩升一愣,随即想起Carter曾经还是某个人形异常。“我记得你是不是行为是与思想相反的?”
“那是曾经了。”谈到这一块,Carter显然兴奋了起来。“要不是我大脑里的那个装置,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你正常交流。”
“我和异常斗争了三十年,‘镜像大脑’就是我最终的成果,凝集着无数人的牺牲和奋斗,也是我加入基金会,真正成为一个人类的原因。”
“所以,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我收容了多少个高危异常,不管我带领着我的特遣队挫败了多少次敌对组织的阴谋,我最大的成就和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我脑子里这个赋予我新生的装置。”Carter的目光犀利而又坚定,韩升又一次看到了他那独有的,在沉静外表下的火热内心。
整个基金会也是一样的吧,在漆黑的帷幕后与不可名状之物对抗,当所有人都理应胆怯地逃离时,我们就是最后的屏障。
“你们要由我们来打败!”是这样的信条在趋使着基金会前进的吗?
但这一切,在明天就会永远失去意义。
爱蒂塔计划Project Aidita早在多年前便已被扫入故纸堆,但其遗产至今仍在持久地影响着基金会发展的轨道。其中之一便是ζK级“空寂万魔殿”情景,或者按照更广泛的称呼,“生”情景。爱蒂塔计划执行期间,基金会观察到将近三分之一的平行宇宙都出现或曾经出现过原因未知的异常整体失效事件。在这些失去异常宇宙中的基金会,或在短时间内迅速瓦解,或在癫狂的自我毁灭中消亡,或在异常最终消逝后逐渐地被众人忘却。在证实了“生”情景是一种广泛存在于多元宇宙中的现象后,本宇宙的基金会迅速开启了关于“生”情景的研究。由于当时获得了来自平行宇宙多个基金会的援助,研究进展神速。虽然后来爱蒂塔计划由于某个关键支点宇宙的“生”情景爆发而被迫陷入永久冻结,但本宇宙的基金会仍设法完成了对“生”情景的原理破解。
研究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所有宇宙都将爆发“生”情景,爆发的时间和形式在宇宙形成之初便已深深嵌入了每个宇宙天然的结构常数之中,而若想对“生”情景的爆发时间做出建设性的调整,将导致目前的物质存在形式不再适应于变化后宇宙结构,人类自然也绝不可能继续存在。
简而言之,“生”情景,无解。
在本宇宙,“生”情景将在北京时间公元2028年3月9日0时13分47秒爆发,在短短2.13秒后,本宇宙的所有异常将全部失效。
在认清异常必将消逝的现状后,O5议会最终下令,基金会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完成所有异常相关工作的正常收尾,完成所有非异常相关项目的去异常化转接,撤销所有严重依赖异常的项目与部门,积极对每个站点工作人员进行心理疏导,并举办庆祝活动。
而这次韩升和Carter客座75站,便是来执行项目转接和人员心理疏导的。其中Carter负责炼金学部和逆模因部,而韩升负责超形上学部和恶魔学部。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因为这两位拥有过人的才干,而是因为10站压根就没有这四个部门,所以不需要进行心理疏导。至于为何是这四个部门,那多半是抽签决定的。
“‘生’情景爆发后,我负责的脑科学部门和梦境部不会受到多大打击,模因部还能苟延残喘,但是炼金学部算是真完蛋了。我都不敢走进去,那些炼金术士们都发疯似的揪着我不放,跟他们说了几句台下就嘘声一片,讲了没几分钟人都走光了。幸好我对什么炼金根本不感兴趣。”Carter边走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是自己就不一样了。作为10站唯少数几个研究超形上学的人,多少年韩升都活在其他站点那些天才们的阴影下。现在,众生平等,但韩升也即将失去自己所爱的一切。想到这里,落寞从暗处再度涌出。
“不服?”Carter推开通向站点大厅的门。韩升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愣:本应肃穆的大厅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闪耀着霓虹彩光的舞厅。爆裂的摇滚乐以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在大厅内神态各异的人们头顶盘旋。然而放眼望去,却没有几个人在真正的庆祝,很多人把自己的办公电脑也带进了舞厅,所见之处都是闪着光的屏幕,几乎盖过了七彩霓虹。有几个人在台上吼着嗓子唱歌,台下间或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然后就像是有魔力一般,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以近乎渴求般的眼神盯着那不断闪动的屏幕。
“看见了吧,没人服气,没人想告别异常的时代。我和自己的异常斗争了三十年,如今也只是找到了压制它的方法。但现在有人告诉我,我本不用这么努力,便可以让它在‘生’之中消逝,你觉得我会高兴吗?”面对着歌声飞扬却又死一般寂静的75站大厅,Carter大声对着韩升说道。“不,绝不会。我会这样问他: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战胜它们,而要靠你的施舍?”
“但是异常又会说什么呢,就像我们赶路时不会在意脚下的一块石头,上层叙事放弃这个宇宙比我们放弃一个绝症病人更加简单。”
“韩升,我们必须明白,不论我们多么努力,很多事情我们是永远都办不到的。保护我所爱的人,这个目标我从未达成。而那些在一切渴求都破灭后还能坚持的,是你心底的信念。问问你的内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超形上学吗?你加入基金会的最初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那也许才是你在异常时代结束后所能够继续追寻的。”
韩升当时从未想到过,自己将来会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天,Carter对他说起的那些话。他有时会将这一幕看作是自己命运的一部分,有时却又会惊叹于这个世界是如此奇妙,自己的信念竟然并非无用武之地。在当时,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让自己接受结局的另一种方式,但仅仅是在几个小时之后他才知道,真正的战斗,永不止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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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基金会,当然是因为父亲。
父亲在哪里?夜色中升上高空的摩天轮?不是。附着着蓬松结晶的棉花糖?不是。车水马龙的上学路?不是。记忆中,父亲从未关心过自己的生活,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过笑脸。
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长相。
但父亲的确在吸引着他。在他单纯的思维还没有被世界染上洗不去的色彩之前,父亲的形象就难以想象地清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小时候的生活是平淡的。窗外就是高楼,无数人在楼中生息,楼就是整个世界。但每一次父亲走进家门,就像是一道外来的音符闯入和弦,乐曲在受到冲击的同时也变得更加丰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父亲的到来在破坏平衡的同时创造了新的平衡。
父亲是属于楼之外的。
有时父亲会带来一些他不认识的人,一些和父亲有些相似的人。他们谈论着他听不懂的问题,但交谈总是变得不可调和,并在争吵中结束。当那些人走后,父亲会冷不丁地向自己投来阴冷而沉郁的目光,吓得他连忙躲回屋里。
随着他年龄和眼界的提升,他的世界变大了。他知道了楼外面那个更广阔的天地,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也知道了其他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从那时其,某种说不上是怨恨的东西开始显现。他察觉到了自己这个家庭的不正常——他很少见过母亲,大多数时候母亲都是和那群父亲带来的人在一起。他们一起来,一起和父亲争吵甚至到达动粗的地步,再一起消失在人海之中,不见踪影。父亲出现的次数也在减少,他很快被送到了祖父家。祖父是一个平静的老人,他用善良的微笑带领着自己成长。
那些其他孩子的生活,他并不是渴望。他不羡慕那种生活。那种生活使他想起自己以前对世界的看法:一栋又一栋的,封闭的高楼,没有迅速的变化,没有迅速的进展,没有静与动的平衡,只有平淡。
而父亲,在他无数次留给自己的,沉默的背影中,傲慢地向他宣告:他就是天平的另一侧。
他的年龄继续增长,他的知识继续丰富,但他渴求的那些变化却从未到来。不,不是那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那只是人类自己扭曲出的疯狂舞步。不,不是那觥筹交错的政治世界,那只是成年人角色扮演的舞台。包括数学,包括历史,包括一切文化,无数次地想使他相信,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封闭的。只有父亲,只有父亲来自的那个世界,冷眼看着这倾斜的天平。
“这个世界是不平衡的!”被困在椭圆和函数的纷乱之中,他呐喊道。“它的自洽源于它的割裂!这些理想世界中的造物甚至连半只脚都踏不进我们的宇宙!”同学们咯咯地笑了,他们把他当作怪人。老师们惊讶地交换着眼色,他们商讨着该从哪里解决他的疑问。父亲听见了,父亲回过了头。
他看到父亲的眼中有一道从未见过的光闪过。他看到了父亲的表情,在与那些外边的人交流时父亲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那又如何?最多也就是演变成一次争吵!他看到了,父亲的无视,天平另一端的缺席,才是最大的不平衡!
“人耳的形状像什么?”父亲冷淡的声音响起。
“像什么?像贝壳?像叶子?像蚕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胚胎。”仍然是阴冷的声音。
他先是不以为然,然后如梦方醒。那天平另一端的影子,好像就在前方。
“生物体中自相似性的一个小小体现,这是分形原理。我想你们学校也不可能教得这么细。”
“一个简单的关于同时性的定义转变,就使洛伦兹作出十一个假设,使用矩阵式才推导出的公式,被爱因斯坦用一艘以光速运动的飞船,一只长15万公里的钟和三千年前的勾股定理解决了。”
“奥卡姆的剃刀剃去了质能方程简洁外表背后的微元法推导思想,也剃去了其对牛顿运动学做到极致的包容。所有人都以为爱因斯坦打碎了牛顿的世界,但其实,他是把牛顿请进了自己的世界。”
“记住,我只讲一遍,你所认为的割裂不过是因为你的知识还没有到达能够互联互通的地步而已,你所认为的繁复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径而已。”
“埋藏在表象背后的是巴别塔般高的底蕴,无数学科孤立的高峰下是殊途同归的基底。如果神明的存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该把它们从我们的假说中抹去。科学从不是大厦和高峰,科学是从人界挖向地狱的无底深渊,是杀死每一个神的过程。”
“我们用科学的框架试图掌握万物的主导,但万物从来就在那里,不管我们所见有多么广阔,万物依旧深不见底。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继续挖下去罢了。”
他这才明白父亲有时也会关注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他的儿子。
他也逐渐地明白,整个科学,乃至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由肢端再现整体的分形结构。由最小的原子可以推得整个宇宙的生死,由野蛮而无意识的鼠群可以一窥人类社会的死局和生机。他也试着用这种思维方式去看待他周围的世界。终于,他惊喜地发现,所有看似平淡得如一潭死水的生活和知识,其内在的矛盾、冲突和变迁是任何一场海啸都无法匹敌的。
这个他眼中的世界正在慢慢平衡。
但是还有一件事,使他心神不宁。每一次朝阳从东方升起,把那过剩的阳光投向正在缓慢变热的地球大气时,他都会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过去是年轮,无限深远。未来是星空,无限广阔。但是现在呢?
光天化日之下,一切暗中的谋划都比不过那硕大的,阳光明媚的世界。该有一个被全然藏起来的世界与之对应,该有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世界与之匹敌。
父亲来自楼外。
他想问问父亲,这最后的不平衡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父亲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背影消逝在记忆中。
父亲失踪了,在他考上大学的第二个冬天。
祖父变得说不出的落寞,几乎不和他说话。偶尔谈到父亲祖父总是火冒三丈,大骂那个“不孝子”。
但他知道,父亲的消失是有原因的,和那个藏起来的世界有关。
后来祖父也失踪了,毫无征兆,毫无理由。
他独自调查。
终于有一天,他听说了一个叫做“SCP基金会”的组织。
2
黄昏挤占着蓝天的疆土,静谧降临在喧闹世界的边缘。他们踏上青翠芳草间的石板路,走进75站埋葬着无数传奇的墓园。
雀鸟叽啾,似欢迎悼念者的亡灵。
“也的确是安息之地……”Carter喃喃道。
两人没再交流,沉默地在一排排墓碑前行走。那些以灰白色调为主的墓碑给韩升的第一印象是一些从绿色牙床上长出的牙齿,替基金会粉碎异常创造的天罗地网。韩升随即想到就连异常本身也已破碎入消亡的边界,那这些牙齿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智齿。这个念头令韩升打了个寒战。
“王涛……袁明……”Carter以近乎耳语的音量嘀咕着。韩升看了看周围的墓碑,并没有他口中的这些名字。
Carter拉了拉风衣的衣领,用手轻轻拂过墓碑们粗糙的表面。“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故事,一个沉睡的伟人。仅仅读出他们的名字以视作纪念是不够的,于是就有了墓碑和墓志铭。”
天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退却着,晚霞由绛转墨入悠远的红外波段。一轮近乎满盈的红月从地平线下升起。那底部略尖的光源红得将要滴出血来。韩升突然觉得那是异常时代声嘶力竭的,正在泵出最后血液的心脏。红月在升起的同时在变得昏黄,和异常时代的逝去同步。
红色的月光微微照亮了黑暗中的墓园。Carter在一块墓碑前停下了。韩升看向墓碑,除了那六个已经刻入韩升骨髓中的文字以外,墓碑上没有任何东西。
远处,站点内的喧嚣与间或亮起的万家灯火无声地为吹过寂寥墓园的风伴奏。
“75站的辉煌躺在这里和时间长河的另一条河岸。”Carter蹲下来凝视着那六个字。
韩升再次将注意力投向升起的月球。他试着看清那个38万公里外飘渺星体表面的细节,却总是捕捉不到焦点。他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能看清它,但又得过多久,他才能完全读懂父亲呢?父亲和这月亮一样,只是自己理念圈中的幻影,只是某个荒唐的辩证概念吗?
“这块石头下面,是整个中分最高效的收容专家。”Carter不再看墓碑,闭上眼睛倾听自然于万物中的呢喃。“最高效,最冷血,最不近人情,最偏执,在整个基金会都少有的疯子,一个来自上个发展时代的幻影。”
韩升看向墓碑背面。“1967-2-16—2019-7-23”他默念道。
“有人怀疑他是混沌分裂者的卧底,有人认为他来自阳光明媚之地,有人恨他入骨,有人为他而死。他的父亲用塑料勺扎穿了自己的眼球,他的导师在密室中饮弹自尽。他是拯救基金会又被自己的信仰所利用的自造之神,他是理念圈中永生亦永死的一轮残月。他是黑暗的化身,是无数人追逐的信仰与迷途。他是Mark Henry,一个天才兼疯子,一个留着红色长发的神经质,一个拯救过世界无数次,又一脸厌恶着走开的矛盾体,一个基金会拼命想要忘记却躲不开,灭不掉的存在,他是……”
韩升平静地等待着,他预感到庄严在升上天空,于隐现的繁星和明月间放出灿烂的光辉。
“他是,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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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时,接待他的人是Darry。
那时他还不认识这个10站站长。在他眼中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稍显严厉的高层,将繁重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藏在自己深陷入眼眶的瞳孔中。
Darry翻看着自己的档案。他并不紧张,因为所有该考核的都已尘埃落定。
然后他听见Darry沉闷的嗓音:“你毕业于……广州市愉乐幼儿园?”
“嗯?”他早就不记得这些了。
“把这一段改掉。”Darry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为什么?这又没什么关系……”
“别废话,立刻改,改成什么都行。”Darry的声音依然毫无起伏,但他深陷下去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是悲悯?
他几年后才知道当时是为什么。回忆起这件事,他不禁唏嘘,自己加入基金会到底是理智的决断还是命运的安排?而如果当时没有Darry的网开一面,他是否至今还在某个基层苦苦挣扎,做着永无出头之日的努力?
然而当时他没在意这短暂的插曲。基金会广阔的隐藏于社会暗面的世界于他面前徐徐拉开帷幕。他毫不怀疑基金会与异常世界就是他苦苦追寻的平衡。而父亲,也绝对来自这里。
他搜寻着,为了真相,为了解开一个又一个权限限制而不停地前进。但父亲却依然像醉酒后的幻梦那般模糊。他仅仅知道父亲曾是基金会的一员,连他属于哪个站点都无从得知。每一次的追寻,都被那些赤红色的警告、抹杀模因和密不透风的防火墙所终结。他也终于明白,父亲并不是他短时间所能企及的。
他转而不断地深入异常世界,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他迷上了超形上学,着魔于无穷的宿命与抉择的平衡,荒谬与理智的共存,那与神宣战的魄力,那追寻斗争与平衡,在叙事的狂风中直抵万魔殿的中心,直抵他自己存在的本源。
10站没有超形上学部,他作为仅有的几个向此方向发展的研究员被派遣处理10站管辖地区出现的各类超形上学现象。在与上层叙事和敌对组织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以至于几乎每次都要依靠其他站点的超形上学部成员救场。为了使自己更强大,他东奔西走,于10站散布于全国的各色站点中寻找超形上学。
在一次10站联合会议休会期间,他第二次遇到了Darry。面对这个如迷雾中航标灯一般的领导人,他热切地渴求帮助。他希望10站能有超形上学部,他希望能够增加经费,他希望自己能够沿着自己所看见的道路走下去。
“韩升,你记得你去过哪些站点吗?”
10站的4个主要站点,还有82站,21站,02站,数不胜数。
“这里的人,你认识多少?”
他转头看看,都是陌生面孔。
“唉,韩升,这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进步和资源不是单单一下子扎到专业海洋里就能取得的。基金会也在这个世界之中,没人在成为孤岛后还能前进。这么多年,台上的这些人不管怎样你一半都应该已经认识,甚至是熟络了。这个世界不止有黑暗面,基金会也绝不会只有帷幕之内的文化。当你获得属于自己的影响力和人脉,你会发现一切你所希望的都水到渠成。但现在,你所要求的无异于想让我建设空中楼阁,就算我完全认同你,想帮助你,我也无能为力。”
Darry离开了。他呆立在会场的角落,多年的信念与现实在他面前碰撞出亮蓝色的火花,灯光的亮起使周遭更加昏暗了。难道自己曾经坚守的都是错的吗?
不,那是因为我不平衡。
他于是重新从零开始,构筑自己在基金会中作为一个人的位置。为了他的理想与信念,他与各种人接触,也结识了无数怀揣着各色目的、理想与执念的人,无数有趣的,为着这个世界的平衡而来的灵魂。
但他于内心仍有疑惑。他想找到父亲,亲自问一问这个于他心中埋下追寻平衡与发展种子的人,现在的他到底是不是父亲所希望的样子。
很多年过去了,帷幕之外的世界已经成为了他睡梦中的殿堂。他以新的姿态前进,于黑暗与光明的边界前进,向着父亲背影的方向前进。他想要扛起维持两个世界平衡的大旗,想要在黑与白之间塞下自己的梦想。
但那黑暗却自己崩溃了。
10站由于部门较少,担起了项目转接和人员心理疏导的重任,昔日有条不紊的站点如今被外派传单,新运输来的各种异常,大量前台公司负责人和高级领导塞满了。终结前不是寂静,而是最后的疯狂。
他在宽大的主管办公室中再次见到了Darry。“超形上学方面就交给你了。抱歉,我到现在也没能给10站一个超形上学部,还要来麻烦你扫尾。你想去哪个站点演讲?”
“75站吧。我还没去过。”
Darry抬起头看着他,那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Darry正将倒入手里的药丸吸入嘴中。皱纹和色斑挤在Darry的脸上,把那张刚毅的面孔侵蚀成一块可怕的旧抹布。他瞥了一眼药罐,是舍曲林。
那一刻,Darry第一次不再以一个亲切的中年人,而是以一个疲惫的,可怜的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与那已经模糊不清的父亲的形象纠缠在一起。他明白这一幕将永远烙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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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Darry是想亲口告诉你的。他身体实在不好,就让我来了。”Carter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支花,轻轻放在墓碑前。“水仙花,孤独的代言人,我想也是Mark的写照吧。”
韩升低头看向那斜靠在墓碑上的小巧的白色花朵,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了英国棕花岗岩质地的墓碑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和掌心顺着手臂传来,他摸索着,感受着墓碑上的凸起和裂纹。仅仅九年时间,缺乏维护的这一小块墓地已经杂草丛生。根劈效应将以坚硬著称的棕红色石料粉碎为飘荡在土壤与空气中的微尘。墓碑上简单的六字墓志铭已经褪色,曾经描摹于其上的金漆仅在凹陷入石碑的笔画交叉处有些许残留,静静地反射着正在由黄转白的月光。
“父亲,还真是孤独啊……”
“Mark的宿命,抑或是他自己的选择。”Carter低声细语,似乎是不忍心打破迟来了十年的父子相会。
“由于SCP-CN-1630的异常性质,我们也直到现在这个终结之日才能告诉你关于你所一直寻找的终点的些许信息。你的祖父为了保密工作而自杀了,你的母亲也是死于针对SCP-CN-1630异常性质的测试。”
“这些我知道。”韩升顺着残留金漆反射出的那一抹银白望向天空。昔日生活中每一块破碎的拼图如今都已得到了合理的解释。“父亲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活着吧。”
“是的,他的一部分作为顶点型实体活在了上层叙事域,另一部分则化身为一个理念栖居于你头顶的那轮明月之中。”
所以父亲一直在看着我吗?他看到了吗,我与他类似的性格和专业的选择,以及我最终突破他性格的限制,获得精神的平衡的过程?
“Mark和他的家人,包括你,为基金会献出了一切——生命,理想,自由,理智与情感……他们没有为自己留下什么,全都献给了与异常的战争。基金会里有多少个Mark Henry?主站,中分,多少?在这里,在戈壁大漠深处,在严苛冰冷的卡门线以上,在原子烈焰中,在不可言说的寂静地狱里,有多少人即便失去生命也在自愿地榨出最后一点价值。基金会这种东西太荒唐了,以至于如果它是真的,那它绝对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Carter与韩升一同凝望着闪烁着迷离光晕的月球,他的目光投向了某个比月球更加深远和虚幻的疆域。韩升知道Carter看到的是他自己的一生。
“而这份付出也要求我们在异常消失,所有的努力白费后自愿消失在黑暗里。这就是基金会的信仰。为了不再存在,这就是基金会人存在的意义。”
月光洒满了两个静立的人形,时间仿佛静止,只有掌心传来的,来自墓碑的粗砺触感昭示着终结时刻的逼近。
这就是结局了吗,父亲?功成身退,就是我们应该有的信条吗?也许这也的确是一种轮回吧。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父亲,这个世界是需要异常来平衡黑暗与光明的。如果没有在黑暗中的这一切,阳光又如何能够普照大地?这个世界绝不是单向度的,这个世界需要潜藏着的谜题,需要等待被征服的高峰,需要趋使所有人前进的神明!
韩升倔强地仰着头,望着那夜空中莹莹的月亮。
月亮也在看着他。
一滴水划过空气,滴落于韩升搭在墓碑上的手背。
“要下雨了啊……”Carter看着南天不断逼近的,蜡一般的云团,喃喃地说道。
3
当所有的笼子都被打开又关上,所有的文件都被审查又归档,Site-CN-75内,真正的庆祝终于开始了。
“你真不去吗?”Carter在离开临时办公室前再一次问道。
韩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房门关闭的金属碰撞声从身后响起,伴着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未来的歌声传入韩升的耳中。
雨已经下起来了,雨点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宛若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韩升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远离一切工作和人际交往,只有自己。
他试着找到异常之后自己的路,但他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他向着窗外张望,月光被帷幕般云层封锁。不断增大的风吹着那帷幕,掀起许多褶皱和一些似是而非的图案。有时像是一只鸟——一只他最喜欢的鸟。有时他仿佛看见记忆中的父亲的脸,更多的时候是一群群混浊而抽象的鱼,做着快速而无规律的运动。
“这种无序只是表象。”父亲的声音告诉韩升。没错,雷诺数,马赫数与克努曾数共同掌管着这看似无序的湍流。只需要三者一声令下,混乱的鱼群便会如绵羊般温顺。
父亲一定是对的,这个世界支点在我们看不见或是看得见的地方。但是异常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将要崩溃。
到底哪里错了?父亲!
世界以寂静回应他。
寂静并未持续多久,门轴转动声从身后传来。韩升回头看去,一个人正走进临时办公室。
韩升认出了那个人,是Darry,或者说是Darry年轻时的样子。韩升没想到那双眼睛还没有陷下去的时候是那么富有活力。
“你也是不想参加庆祝吗?”韩升笑道。
年轻的Darry点了点头,扬手抛来一听啤酒。韩升抬手接住,拉开易拉罐,泡沫裹挟着啤酒从里面涌了出来。韩升用嘴接住了漫出的泡沫,但仍有一部分从他脸颊右侧喷出。年轻的Darry哈哈地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还有多少时间?两小时?三小时?”韩升边说着边灌进一大口啤酒,任由麦芽的香气和酒精的干涩在口腔中冲撞。
“现在是22点45分。”
“嗯……明天咱们可就各找各妈了……”
“别想着没了异常咱们就能休息。混沌分裂者现在正在积极扩展影响力,GOC都快变成一个公开组织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一部OB传媒投资的电影,是剧情片,你喜欢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只是在提前给自己找好退路吧,跟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倒是。”
“真像一场梦。我找寻了父亲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见到了,却是在墓地里。”
“只有在那六个字的间隙,才是他存放温情的地方。”
“你不也是吗?”
Darry笑了起来,笑声穿过悠长的黑夜,回荡在雨夜的寂寥中。
“我们都是。”
“本来这也的确是‘生’了,不管是我,还是基金会。但当那些本是强加给我们的,竟成为了我们誓死要捍卫的东西,我们到底还应不应该坚守自己曾经的信仰?如果不能的话,我们真的有资格去抱怨命运吗?我们难道真的是西西弗斯吗?巨石就一定得滚落吗?神就一定要抛弃我们吗?”强烈而蛮横的思绪在韩升的意识中冲撞,他赤红着眼盯着除了滂沱的大雨空无一物的窗外,试图盯出些东西来。他失败了。
“了解了超形上学的你应该知道,神就是这么玩弄我们的信仰的。”Darry恰了一口啤酒,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父亲教会我的,是对世界最简洁的呈现,是万物的构造,细节,质地和瞬间,是真理最初的样子和最终的容颜——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要我把这十多年里我信的东西交给神去粉碎,我做不到。”
“韩升,你有没有想过,实际上Mark没错,这个世界也没错,是你错了呢?”
“什么?”韩升想弄清Darry在说什么,但酒精造成的麻醉正在侵占自己的意识,把它们剪成许多可笑的碎片。
怎么回事,我这是醉了吗?我只是喝了一听啤酒而已……
“Mark他,最恨的东西就是神了。”
“如果神明的存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该把它们从我们的假说中抹去。”父亲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感官似乎失灵了,眼前的世界被醉意分割成不相干的光影。韩升知道自己好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那是Darry和父亲想要告诉自己的。但那是什么呢?
意识在快速消逝。在半梦半醒的边缘,韩升觉得Darry好像是要离开了。他挣扎着,撕破乙醇组成的黑夜,向着那个人拼命地喊出了自己早就应该说的话。
“这些年,谢谢你了。”
言语到嘴边,已细不可闻。
他终于坠入了纯粹的黑暗。
他的陌生人凝视着熟睡中的韩升,露出了一抹浅笑。
“也谢谢你,Mark的儿子,这是最后一次了……”
窗外,隆隆的雷声裹挟着滂沱大雨滚进屋内,为旧的世界唱着最后的悼文。
4
声音从黑暗的背面传来,刚开始只是模糊的咒语,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清晰。眼前有个人影在摇晃。剧烈的疼痛噬咬着韩升的理智,残留的酒意使他就连张开眼睛都困难无比。他集中全部精力看向面前的人,是Carter。
Carter的声音和屋外的雷声一样遥远。韩升驱动被酒精堵塞的耳膜辨识着那些不断涌出的话语。
“韩升!醒醒!醒醒!”Carter在大喊。
“什……什么……”
“我们要回去了!快起来!”
为什么要回去?现在整个基金会,乃至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Carter把韩升从椅子上拽了起来。韩升感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被泼到了他的脸上。是水?
“检查一下你口袋里的康德计数器,告诉我读数是多少。”
“1.08休谟,怎么了?”
“它还能用,你不觉得奇怪吗?”
韩升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他看了看手表,1点28分,“生”确实应该已经爆发过了。
“预测错了?”
Carter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生’不是终结。快跟我走。”
“去哪儿?”
“回10站。”
两个人穿过75站的西侧翼楼走向大门。韩升发现所有的庆祝活动都停止了,很多舞台和装饰来不及拆除被随意地摆放在原地。站点内人来人往,喧闹不堪,和几小时前的景象似乎别无二致。但韩升清晰地感到了几小时前那种不断从每个人身上透出的消极消失了。如果说之前这些人拼命工作只是想麻醉自己的话,那他们现在就是好比是走出沙漠的旅者正痛饮着第一口甘露。
“这里是Euclid级异常收容区。刚刚接到报告有几个关键的禁律术术式失效了,站点安保部门正在处理,不过还是小心点。”Carter看了看四周,提醒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韩升绕过一群穿着战斗服的站点安保人员问道。他听见远处有气闸关闭声和若有若无的枪声。
“具体原因我们上了火车再说,总之现在快走。”
两人在电子向导的带领下飞速地在75站西侧翼楼内穿行,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一辆民用出租车正等着他们。Carter没撑伞便冒着雨冲进车厢,韩升跟着冲了进去。车子随即启动。
不到五分钟,出租车就到达了火车站。Carter跳下车向车站角落里的快捷通道奔去,韩升跟了上去。他们顺着走廊很快就来到了月台,一辆刚蓝色流线型的超导磁悬浮列车正等候着他们。一旁的一群平民旅客正对着列车上硕大的基金会徽标指指点点。
“怎么搞的,徽标没加逆模因吗?”
“面纱协议没了,监督者议会半小时前的决议。我们现在是在和各大势力抢占这个世界。”Carter说着就走上了列车。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列车就启动了。强劲的电流无损地穿过数百公里的轨道,为列车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推背感将韩升压入柔软的座椅中,整辆列车离弦之箭般射向远在南方的10站。
“我们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列车冲出站台,密集的雨点瞬间将它包围。
“异常是什么?我们以为我们收容的,研究的东西就是异常,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列车撞击着雨点,将那些试图靠表面张力粘附于其上的水珠毫不留情地甩向后方。
“这个世界对异常有一套自己的定义。我们自大地以为我们能够理解那些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东西,并冠之以异常的名号。但这个世界证明我们错了。”
“你的意思是……除了自然之神,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神了,而……”韩升的震惊溢于言表。
“而自然之神,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我们本以为是其他神留下的东西。”
韩升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来。“具体怎样?”
“关于休谟场的实质有几种假说,其中一种认为它是宏观态的量子场。现在基本可以证实了。因为休谟这个概念还没有消失。与之相对的,Akiva辐射消失得无影无踪——科学没给它留半点位置。”
“奇术方面呢?”
“EVE粒子变成了一种稍微有点特殊的费米子,只感受强力和弱力。部分法阵学还有用,禁律术受打击较大,真言术全军覆没。”
“模因?逆模因?”
“模因大部分都消失了。逆模因还行,至少我们的记忆删除药剂还能用。”
“炼金学?”
“约三分之一得到保留。”看来化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超形上学呢?”终于来到了韩升最关心的问题。
“如你所愿,回到哲学层面了。毕竟……”
“毕竟上层叙事也是神。”韩升点了点头,幻想破灭的同时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由于始料未及,很多地方的交接都出了问题,10站更是人手不足。我们回去以后,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
“有多少异常幸存?”
“全世界,正好2000个,现在正在进行重编号和归档处理。但实际上,它们应该已经不能被称作异常了。”
2000吗?韩升回想起自己刚进入基金会不久后中分的异常数就到达了2000,当时还举行了庆祝活动。
那天,好像也是3月9号……
两个人相对而坐,在新世界的黎明中沉默不语。车窗外,那亘古不变的雨,那从太古宙便从天空降下的水,仍在不停歇地落着。它们敲打着车厢,用自己的身躯在玻璃上留下近乎平行的水渍。韩升出神地望着那些流淌着的水,父亲的形象在流水构成的线条中若隐若现。
原来,是我没理解你呢,父亲。但现在我明白了。
人类曾将自己的信仰寄托在无数神袛中,而数千年的科学发展将我们带向自然之神的怀抱。自然之神是冷漠的,他不会随意保佑,也不会无故惩罚任何一个人。他在送给我们死亡的同时将生机夹杂其中。人类不喜欢自然之神,人类喜欢被上天眷顾的味道。于是我们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自然之神也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们创造“异常”的概念来嘲笑自然之神的愚蠢,却不知道愚蠢的是我们自己。
“科学是从人界挖向地狱的无底深渊,是杀死每一个神的过程。”父亲是这样说的。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真正的神明死了。
而我们要杀死我们心中的神。
异常有如天上降下的无根之水,为人类的自大、愚蠢和懦弱提供最好的掩饰。韩升发觉自己曾以为那被铅云染成的黑便是天平的另一端,却不知平流层之上永久的万里晴空,才是真正的深不见底。
突然间,雨停了。不,应该说是正以三分之二音速运行的列车已经冲出了雨带。车窗上的水渍如暴露在空气中的异戊烷一般迅速缩小着体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已至中天,那轮银盘挣脱云层的束缚,以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清晰朗照着大地。列车分割开银光下的原野,向着远方驶去。
SCP-CN-1614在物质世界里消失了,但它仍存在于社会学和哲学中。而父亲,也同样如此。
异常不是世界的反面,未知的世界才是。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继续挖下去罢了。
纵使月影不再婆娑,所见之物也依旧深不见底。
而与深渊对视,便是我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