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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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2003年 重庆东北 仙女山区

三个男人伏在草丛里,火光照着他们的脸,尽管夜风潮湿寒凉,大滴的冷汗还是从他们的脖颈后面流了下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黑压压聚集了约几十号男女老幼。他们手持火把,排成一队,赤裸上身和双脚,踏着泥土,缓缓向前走去。远处的黑暗里,一栋大屋的影子影影绰绰。

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在这三个男人看来,这些人如同一支送殡的队伍——不,他们互望一眼,表情极度难看——比那要压抑可怖得多,这些村民动作僵硬,表情木然,如同棺材里的死尸,在地上慢慢行走。

“真他妈见了活鬼了。”最靠前的男人摸了摸耳朵上别的香烟,又把手放下,“本来以为顶多是一两号人,操。”

“撤吧,老杨。”一个面貌白净的年轻人低声道,“这状况太怪了。”

老杨眉头紧锁:“但是那个小张还在里面。”

“我觉得小张可能已经跑出来了。”伏在最后面的男人声音嘶哑,伸手搓了搓脸,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指头,无名指的指根处是一团焦黑。

老杨摇摇头,矮下身子,悄无声息地在茂密的草丛中穿行,另外两人紧紧跟随。他们显然富有野外行动的经验,动作敏捷却声音极小,不一会就绕过一整个村子,直扑那座影影绰绰的大屋。这也是那支诡异队伍的目的地,每隔大约两三分钟,就有一个村民走进大屋,黑色木门随即紧紧关上。

还未摸到大屋墙根,四指人却停下脚步。他远远近近转了一圈,在暗处把这座建筑的四面打量一番,啧了一声,低声道:“这屋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另两人抬头警觉起来,四指人抬手比划了一下。

“四面墙,全是实的,一扇窗户都没有。你们说,这里面能有什么正经东西?”

“祠堂?庙?”年轻人猜测。

“不是,”老杨摸着冰冷的土坯墙壁,“你看这大小,如果是祠堂或者庙,绝不可能一扇窗都没有。这间大屋,恐怕不是给活人用的。”

“啊,难道是……阴宅义庄……”年轻人哑然,“这地方竟然还有这种习俗?”

“不知道,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绝对不能乱来。你们注意一下这堆人里面,仔细看,有小张的话,带起来就跑,这鬼地方——”老杨话说到一半,整个人竟完全僵住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毫无预兆、无声无息地站在老杨面前,俯视着他。他左手中火把火光闪动,瘦削而发青的脸毫无表情。让三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人的身上沾满了淋漓的深色液体,看起来像是经过了一场血浴。他的右手垂下,手中赫然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刃大砍刀。

老杨呼地站起来,一把把年轻人塞到身后,年轻人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四指人往年轻人脚下一瞥,心底一晃,冷汗狂冒,大吼一声快走,未等那怪人有动作,便拖着老杨和年轻人向林子深处冲去。

一路惊慌失措,脚底也磕磕绊绊,隐约中他们踩过不少崎岖的山石,也顾不得多有言语。还未看到山路的影子,老杨却一把将四指人扯住:“你等会儿!”

“你干嘛,你没看见刚刚,草里面那个,那个死人——”

“不是!严亮呢?”

四指人一怔,回头四顾,果然没了那白净年轻人的影子。一路奔逃,也没开手电,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跟丢了。

“哎呀,这!”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莽莽山林,四指人捶胸顿足,“这下好了,小张还没找着,他妈的又丢了一个!”

老杨眉头紧锁,犹豫一番,还是打开狼眼手电。白剌剌的光柱直冲树冠,惊飞几只巴掌大的虫子,他摇摇手电,光柱晃动。四周却一片寂静,只有鸟叫虫鸣,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老杨,你……看清刚刚那个死人了吗?在草丛里绊了严亮一跤的。”四指人靠在岩壁上,呼呼地喘气。

“嗯。”

“这里怎么会有尸体?”

“不知道。”

“那人的胳膊没了。这鬼村子,他妈的。”

“先找到严亮,出去再想这些。”

“你看见死人的脸了吗,那……是小张吗?”

老杨沉默一下。

“不……应该不是,那人——”

“嘘!听!”

两人屏息凝神。就在附近,一阵脚步声兀地响起,如同刚刚那血浴怪人一般,神出鬼没。听声音,似是有许多人,却极为整齐,不紧不慢,如同行军般,径直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

四指人张嘴欲喊,被老杨一把捂住。二人紧贴岩壁,随着脚步声渐响,赤红的火光逐渐从拐角处漏过来,越来越亮,无论那是什么人,他们随时都会出现。二人对视一眼,四指人从小腿上抽出一柄小刀,老杨摇摇头。

“对面人多。”

“你先走,我殿后。”

“不行,一块走。”老杨使劲捏捏四指人的肩膀。

“不,不对……”

突然,四指人把耳朵贴紧岩壁。几秒后,他的表情逐渐由疑惑变为惊恐:“这石头里面,好像他妈的也有脚步声!”

这时,一道火光从他们脚边的岩缝中射出,昏黑之中,老杨和四指人竟都没发现这里有一处隐秘的山洞。错愕之间,一个瘦小的人影已从地底走出,火把的光照下,那人竟獠牙横飞、眼珠外突,长着一张极度狰狞畸形的怪脸。

老杨立刻反应过来:面具!四指却动作奇快,刺步上前,挥舞小刀就准备给那人来一黑的,老杨忙大喊:“别砍!是小孩!”

这一嗓子似乎效果奇佳,面具小孩定在当场,毫无反应,如同石雕。于此同时,石壁另一侧的人群似乎也停下了脚步。老杨立刻抓住四指手臂大吼快跑,四指人却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老杨急切之下猛地一拽,四指人却膝盖一弯,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一把大砍刀从小孩手里叮啷啷摔在地上,上面湿漉漉地浸着腥红的血。

变故太快,老杨大脑一片空白。顾不上其它,他一把将四指背在身上就向下山的方向冲去,山石极滑又凹凸不平,老杨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除了快跑的念头之外,已经不会思考任何东西,直到被一截树根绊倒,连着背上的四指摔了个结结实实,扑在一面石砌的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再定睛一看,老杨不由得暗呼不好,自己跑得太急,忘记了手里还有一柄明晃晃的手电,这下真成活靶子了。但他努力平稳呼吸,仔细听去,并未有追兵的动静,难道那些人就这么放自己跑了?

老杨背着四指,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屋子前面,认出这正是方才自己上山时的土路,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一行四人上山时的情形,不由得一阵心痛。这本是监煞台的一次常规调查行动,怪事却接踵而来,同伴接二连三出事,谁都没想到,这小山村竟如此凶险。

这种山路边的无门小屋,要么供着土地,要么是当地的山神山婆之类,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愿贸然进去的。老杨打着手电往屋里一扫,里面摆着一张石桌,桌上确实有一尊人头大小的陶像,却已经被打碎,只剩了下半边,里面积了肮脏的雨水,插着几根草。

老杨皱眉,不愿停留。四指人几乎没有了声息,血液浸湿了老杨的后背,一片温热。有人烟的地方还远在天边,他心急如焚,只恨背上生不出一对翅膀,但又能咋办?深呼吸几下,他克制住乱飞的思绪,正要继续向前,身后却冷不丁传来幽幽的一声:

“老杨。”

他浑身一震,回头看去,一脸难以置信:

“小张?”

破庙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人,上身赤裸,皮肤黝黑。

确实是小张,在监煞台共事的同伴,一起前来调查,却在进村时就突然失踪。但老杨有种怪异的感觉,他盯着“小张”的手,没有动。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小臂长短的东西,通体漆黑,轮廓扭曲,看不真切,但让老杨极不舒服,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胸口。他后退一步。

“怎么了,小张,走吧?”他试探着道。

“小张”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双手放松地下垂,一步步向他走来。老杨看着小张的脸,全身上下立刻紧绷,他想起了刚刚拿着砍刀、一身血液的村民,也是相同的神情、相同的姿势。心一横,一咬牙,老杨翻出了自己的小刀。

“小张”不为所动,他开口了,依然是该死的平静:

“留下吧。”

接着,他以奇快的速度挥动手臂,还未看清他的动作,老杨就感到胸口一痛,接着一阵眩晕,毫无反抗能力地看着大地向自己扑来,迅速失去了意识。

一. 照片

2023年

那时,我还是风露旅社的一个带团导游,主要工作是带游客游览超自然景点。而这次来重庆,是因为一趟报酬丰厚的“私活”。三天前,有位出手阔绰的张老板找上了我的老搭档阿旭,要他介绍一位熟悉重庆周边山区的导游,还要求不走风露旅社的官方渠道,就只是私人带着转转。阿旭自然带着这块肥肉揽上了我。

然而旅途伊始便诸事不顺。人在重庆,一身疲惫,已是深夜,刚下飞机。航班因天气延迟,旅客们在机场等了整整一天,预定的酒店也过了入住时间,无处可去之际,恓惶的我想到了山城图书馆。本人先前在重庆住过一些时日,与这位图书馆的馆长欧怀水私交甚笃,现在投奔,还望他念在旧日情分上收留我一晚吧。

走出航站楼,打开手机准备打车,却发现有两个阿旭打来的未接来电。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原本定在今天就要开始的旅程,却因为那倒霉航班而不得不推迟到明天。事到如今只能祈祷张老板没有对阿旭大发雷霆。

再一翻,发现阿旭又发了两条微信。第一条是说他知道我没法按时到达,但张老板已经到了重庆,他要去接待一下,这没问题。第二条却是突兀地说,他们准备进山了。

做什么了就进山了?我大惑不解,这中间环节是不是少了点什么,这小子不是把哥们撇了吧。一看发送时间,晚上十点半,那时我还在飞机上,至于那么猴急吗?

给他连发了好几条信息询问情况,却没有一条回复。打去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通了,却立马被挂断。再拨,直接变成了无穷的忙音。什么情况?我百思不得其解。

“山城图书馆到了,微信还是支付宝?”

这个时间进山,阿旭到底想干什么?山上一片漆黑,所有景点都会关闭,阿旭难道要带客人去看星星?

扭头看着车窗外巨大的欧式白色建筑。一楼依然灯光明亮,暖黄耀眼。不由得稍安下心来,那个馆长欧怀水还没睡。

欧怀水果然还记得我。他热情地开门招呼,为我安排了一间空客房。因为阿旭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他有所察觉,劝说早点休息,我苦笑着摇头道:“还不困。”他笑笑,也没多问,而是煮了壶热茶。暖甜的红茶让心情放松了些,我们抱着白瓷茶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里,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小盛啊。”

半晌,欧怀水打破沉默,我抬头答应。欧怀水接着问道:“你们这次准备去哪里玩啊?”

“啊……准备带客人去仙女山那边……再去白马山逛逛,那边有几个亚空间口袋,风景还不错。我们风露的经典路线了也是。”

“喔,能把你从那边请回来,想必是个大主顾吧。”

“害,讨生活嘛。”我越发不自在起来,抿了口茶。

“哦,这样……”欧怀水点了点头,“诶,说起来,小盛你当初为何突然搬走,不在重庆了呀?”

欧怀水显然想转移话题,却一下子把我问懵了。看着手里的茶杯,我竟一时间说不出个一二。对呀,当初为什么要走?好像有一个极为重大的原因,极为明显的原因,让我决定离开,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城市……但是是因为什么呢?

可能由于疲惫,又可能由于阿旭的情况,也可能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我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欧怀水见状,放下茶杯,把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凝眉关切道:“小盛,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欧怀水一向是受人敬重的长辈,是在帷幕后出名了几十年的保护者,这种人似乎生来带有一种亲和力。我再也没办法硬撑下去,长叹口气,刚想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疑虑从头到尾倒个干净,却发现阿旭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这次是一张照片。我一眼看去,立刻寒毛直竖,倒吸一口凉气。欧怀水凑上来一看,也不由咋舌。

阿旭发来的照片光线非常之差,似乎是使用闪光灯拍摄的。画面正中是一张石桌,上面有一个造型粗陋的神像,已没了半边身子,只剩下碗状的残体,隐约可见斑驳的彩绘,里面积着雨水,插着几根枯草。地面上有一块拦腰断裂的石牌,也被人涂抹过,细看能看出“黎██母”的字样。泥土地面上有大片的深色污迹。闪光灯范围之外的地方看不到任何光源,只能看出,这似乎是一间石砌的小屋子。

看着这情景,我坐不住了。这大有可能是山区中常见的路边小庙,供奉的是黎山老母,却被人以极具侮辱性的法子破坏。无法想象阿旭会在什么情况下在这个时间带着客人进到这种地方。

紧跟着这张照片,阿旭发了一句话:“到达落脚处,很舒适,不必担心。”

我跟欧怀水对视一眼,立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在认真听的同时,欧怀水始终在研究那张照片,眉头越皱越紧,表情越发严峻起来。

“也就是说,你和你同事,其实也不知道这位客人是什么来历?”我讲完后,他首先问道。

我一愣:“客人?对,我们就一做导游的,也不好多问……这跟客人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欧怀水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先不要急,我去拿个东西给你看。”

能不急吗?我如坐针毡,心中好像烧开了一锅水,被没由来的急火灼得浑身难受。一想到阿旭和一位客人在这深更半夜进了一间山中破庙,脑壳子就止不住嗡嗡作响,别是阿旭那傻小子被人用一趟旅行钱拐卖了吧?我越想越急,屁股下好像长了刺,这病态的焦急并不像我,我却没意识到什么异样。

听见欧怀水在门外跟什么人打电话,我吞了口口水,生生遏制住了这股子焦灼,在长辈面前绝不能失了礼数。

欧怀水推门进来,双手端着一只二三十厘米长的修长盒子,盒子通体漆黑。我第一反应是这铁盒的铸工还挺别致,待到欧怀水将那盒子放在面前,才看了个真切,惊奇道:“这是,乌木?”

欧怀水点点头。据说所谓的乌木便是阴沉木,是川渝的说法,在东北又叫“浪木”。据我所知,这东西是古代树木倒伏在特殊环境中,历经千、万年炭化而成,价格不菲。但此物汇聚地下积湿,阴气极重,多用于修造棺木和冥器。现在却做成个盒子,又是为何呢?

我在木材收藏方面不算内行,一时也看不出这东西是真是假。但当欧怀水将那盒盖揭开,露出里面的物件时,其它细枝末节的问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二. 断臂

盒子的底部,平放了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龙飞凤舞了一个复杂的符号,相当怪异,隐约可以看出汉字的形状,细看却完全不知所云。

我冲口而出:“道家的符箓?”

欧怀水摇头道:“看起来很像,对吧?但并不是如此……至少不会是来自目前常见的几个门派。”

我一脸茫然。

“等一会你听了这东西的来历,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欧怀水看了眼手机,起身道,“我去接个人,你稍等下。”

我看了眼表,已十一点了,他要去接谁?微信依然沉默,无论我怎么追问,阿旭都毫无反应,就像完全没看到一般。焦躁难忍,只能强压。那只乌木盒子静静躺在我手边,盒盖上的四角雕着精巧的虎形纹样,我在这方面知识不多,只能认出这是巴人的一种极为古老的符号。如果按照帷幕外学界的认知,那么这个盒子的年代将被推到令人咋舌的久远。

“小盛,小盛!”

我的思索被欧怀水打断,他站在门口向我招手:“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准备进山。”

“现在?”我错愕道。

“没错,你不是也已经等不及了吗?”欧怀水淡淡道,“带上那个匣子,我们车上细说。”

被长辈看穿,我大为窘迫,却也顾不得许多,拿上乌木匣子就跟欧怀水出了图书馆。只见他的越野车旁,站着一个老头。

来人须发皆白,看起来年过八旬,再细看,黝黑的脸膛上却没什么皱纹,我的大脑被搞乱了,一时间难以确定此人实际的年纪。老人一双鹰眼死死盯着我,有力的手指捏住我的肩膀,声音中藏有极大的威严:“照片呢?在你这里?”

我慌忙识趣地把手机递给了他。他夺过去只扫了一眼,立刻双眼圆瞪,呼吸急促起来,我竟然看到了他眼角泛起的泪光。

“二十年呐!” 老人仰天大喊,把我吓了个激灵,“老天爷!你让我等了二十年啊!”

欧怀水忙着打火倒车,面色毫无波澜。想问他个中缘由,肩膀却被死死抓住,挣扎不得。气氛显得割裂而诡异,理智最终决定还是沉默为妙。

“老杨,小盛,快上车吧,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动作搞快。”欧怀水喊道。

在车上过了许久,老人才平复了一点。他用颤抖的手将手机还给我,这时我才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青年人才有的眼睛,眼里闪着火光。

“小子,”老杨开口,“你真是我的福星。真不知道该说你好运还是不幸。但已经等了二十年,多一刻也不能再等了。这一趟恐怕你我必须一起走,我们现在就启程去库阿山。”

“库阿山?”我大大摸不着头脑。

“在仙女山区深处……一座近乎不存在的山。你的同事现在就在那里。”欧怀水说道。

“你怎么知道?”

“老杨在二十年前曾去过那里,去过你在照片上看到的破庙。这只乌木匣子,”欧怀水用大拇指指指我手边的匣子,“就是当年老杨从那个破庙带回来的东西。”

已是深夜,山路宛转,车辆寥寥,欧怀水似乎走进了一条隐秘的小道。老杨捏住我的肩膀,他的手劲极大,带有不可违抗的气势:

“你的朋友在那里,对不对?你如果现在不行动,以后一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就跟我一样。”

随后,老杨开口讲述了他二十年前的离奇经历。

听到老杨最后提到的破庙,我忽然顿悟了欧怀水之意,心中霎时清明,又一阵揪痛。照这么说,阿旭保准没遇上好事。

老杨咳了咳:“这还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怪事,是从我醒过来以后发生的。”

他喝口水,抿抿嘴唇,继续讲起来。

“我醒过来的时候,小张早已不见人影,天好像早亮了,但周围还是暗吧啦。我抬头一瞧,嚯,阳光从破烂的屋顶上透进来,”杨老头说着,拿起我的手机,“我躺的地方,石板地,烂桌子,破牌位,还有一尊脑袋被人打碎了的不知哪路来的菩萨像,里面插了几根草。”

他晃了晃我的手机:“对,就是你这个破庙。站起来后,我寻思走两步,却发现脚边有什么软咕噜的东西。弯下腰一看,好家伙,两条人的胳膊。”他说着,两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当时因为变故太多,脑子都麻了,看见两条胳膊, 第一反应居然是,那两只手上加起来只有九根指头。”

“是你那个同伴……四指的胳膊?”我忍不住发问。

杨老头点点头:“自此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人。那两条胳膊盘在地上,搭成了一个环,那环的中央,就摆着刚才你看见的那副盒子。乌木做的匣子。”

怪事,我心想。如此一来,这木匣里的符箓不仅不是出自常见门派,甚至可能出自某些歪门邪道,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怪不得欧怀水会说那种话。“那符,是一开始就在里面的吗?”我没忍住,问他道。

“你已经看过里面了?那纸一开始就在里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杨略加思索,回道,“收了盒子和四指的两条断臂,我便急匆匆下山了。下山一看,我竟然在山上睡过了一天,我的遭遇已经是前天的事了。我本来想着,把这次遭遇渲染成大型事故,让监煞台好好地整治一下这妖村。结果……唉。”

“你们组织没理你这茬?”我试探性地问。

“监煞台不见了。”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一时间没转过来。

他做了个手势:“消失了。没有了。监煞台在重庆的存在完全……就连去问周围的熟人,也根本没人对监煞台有印象。他们说我疯了,臆想出一个不存在的组织,还说我之前在银行上班。奶奶的,我连数钱都不会!”

正开车的欧怀水轻笑一声,回过头来:“长话短说,快到了。”

杨老头答应着,继续道:“就这么着,我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一直飘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没少来库阿山这,试着重新走当年进村的路,却总是兜圈子,昏头昏脑地就下了山。其他方面的调查嘛,也是毫无进展。重庆监煞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天之间,就一天,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车子开始渐渐减速,最终停稳。窗外依旧一片漆黑,只能看到高大的树影,没有任何参照物。看来欧怀水已经不止一次开到这里了。

“小盛,我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前会遭鬼打墙。这库阿山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它会自己挑人。”欧怀水回头说,“照顾好自己。另外,替我向他那死去的兄弟问好。”

什么兄弟?我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身边的老杨一阵大笑。

“我本来以为,我会就这么流浪一辈子,再遇不上一个寻觅真相的机会。”杨老头正色道,“但你现在也进了一样的局,上了一样的套。这是你和你朋友的劫数,但也是我苦等的时机。你帮我,就是帮自己。我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走吧。”他说着,拿起背包从车上一跃而下。

突然,在浓重的黑暗之中,极近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接着是石头哗啦啦坍塌的声音。

三. 灾星

老杨在黑暗中健步如飞,一溜烟地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冲去,我紧随其后,试图跟上,却总被脚底的山石灌木绊住,只能勉强跟着老杨的手电筒灯光。

跌跌撞撞了大概五六分钟,另一束更强更大的白光刺破树林,晃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听到老杨的怒吼:

“妈的,到底是谁!”

我眯起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狭窄的石制阶梯上,两侧都是坡度不小的山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路边堆着一堆石头,老杨踩在这堆石头顶端,用手电照着山坡上另外那束白光的来源。

“出来!”

“操,停停停。”

一个人影提着手电从林中走出来,他身材瘦小,像一只猴子,蹦跳几下就落到了我身边,我听到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老杨用手电上下一扫,眉头大皱:

“是你,你果然也跟这脱不了干系!”

“你个贼老头,这么晚了,还来遛弯啊?”那人瞥了眼我,“还带个小家伙,你儿子?”

“是你爸爸!”老杨大怒,“你闲得蛋疼上山炸庙?”

我才看出,老杨脚底的那堆碎石似乎正是他描述中的那座路边破庙,看来这正是刚刚爆炸声的来源。我一阵心焦,庙被炸了,那阿旭呢?

“你别站那挡着,我有急事呢。”男人一把将老杨推开,开始弯腰搬起石头,他身板精瘦,力量却相当扎实,以极快的速度清理了好几块不小的碎石。

“你来的时候,这庙里有没有人?”我大声发问。

“呃,有也没有。”那人瞥我一眼,“这么说吧,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一双脚从这里消失了,这个洞。”

我冲过去,他脚边赫然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洞口,正好可以容纳一人进入,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处,洞口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经过了小型爆破的洗礼。老杨也凑上来,奇怪道:“我来这里这么多次,怎么没发现这还有个地道?”

“你肯定记得,这个位置有一个积水坑。”那人比划了一下,“那双脚就是从那个坑进去的。”

老杨脸色微变:“那个坑这么窄,怎么可能进人?”

“不知道,我也进不去,但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决定把洞口炸开看个明白,没想到,里面竟然这么宽敞。”男人环视我们一圈,正色道,“我认识这个老头,在这里见过你几次,你肯定也见过我。二位看来跟我一样,都跟这地方渊源颇深,肯定也准备下去一看究竟。我的姓名被基金会加密了,外号是独头蒜,随你们怎么喊。我觉着既然要一块走一遭,还是互通个称呼比较好。”

“你之前上来的时候戴着基金会的章,我还以为只是基金会的人例行巡逻一下,没想到你也陷得这么深。”老杨沉声道,“我姓杨。这个小伙子,刚刚走得太急,还没问你贵姓?”

这个炸弹客竟然是基金会的人,我一时紧张起来。不过他对我们的身份似乎并无兴趣,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姓盛,名姜,姜茶的姜。老杨,头哥,多照顾了。”

“哈,生姜大蒜,你我还挺有缘分。老杨头我见过,你是为啥子来?”

“来救人,你看见的那双脚很可能是我朋友的,我们得抓紧时间。”

头哥扬扬眉毛,随即点头,指指脚边的洞口:“里面可能塌进去点东西,我下去清理一下,你们帮我照着点啊。”

说罢他拿着把工兵铲就跳下去,一把铲子舞得奇快,泥土不断翻出来。看来此人虽动作莽了些,性格倒是可靠。我就着灯光看去,地道原来在两人深的地方就到底了,转而拐个弯,向上山的方向深入。没一会儿,头哥在下面喊:“下来吧!”

我率先往下一跳,落地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头哥一把将我扶住。老杨紧随其后,动作非常稳。站稳后,我拿手电四下一扫,眼前的奇景便令我瞠目惊奇。整条地道不宽,只允许一个成年人直来直去,地面上铺着整齐的长条石砖。惊奇之处在两侧的石壁,上面雕琢着极为复杂的浮雕,造型精美中透着一丝奇诡,跟我印象中任何古国的纹饰都没有相似之处。我往前望去,手电竟没能照到尽头,浮雕也连绵不绝,不知道这些东西要花费多少人工。

“好家伙,这库阿窝真是卧虎藏龙。”头哥也感叹道。

“库阿窝是?”

“是这座山上那村子的名字。”头哥瞥一眼老杨,“既然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如聊聊吧,你对这村子有什么了解?”

老杨也不避讳,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就把自己二十年前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讲了讲。我听过一遍了,注意力就禁不住放在了身边的浮雕上。看过一阵子后,我意识到这些是叙事雕,每一幅画面都描述了一个事件。画面非常简单,而当我把看到的画面连接在一起,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果理解没错,这库阿窝村是经历过多次迁徙才到达这里的,第一幅画面明显描绘了一副荒漠景象,甚至能在背景看到骆驼和沙丘,而后画面里的植被则渐渐茂盛起来。前面几幅除了背景之外,主体构图如出一辙,都是一群衣着不同的人跪伏在地,围绕朝拜着中间的一座高山。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无论周围的景色如何变化,中间高山的形状和纹理都始终如一。

难道他们每到一处,都会以当地的某座山作为信仰?但仔细一看,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高山的底部伸出了无数只人脚,似乎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驮着这座山行走。

这座山莫非就是库阿山,是一座会走的妖山,带领这些村民从北方的荒漠迁徙到了这里?

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老杨和头哥。老杨听后沉默不语,头哥皱眉道:“操,怎么有点像黑暗版愚公移山,只是没有大力神下凡帮忙,他们自己把山搬了过来?”

“愚公移山……里面那两个大力神叫什么来着?”我心中一动。

“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老杨道,“夸娥,夸娥,库阿窝……难道愚公移山的传说,真相竟然是这样?”

“我们不是第一批研究这些的人,基金会很早就注意到了这里。而且我觉着,这跟重庆监煞台大有关系。”头哥说道,随后他讲起了他的往事,虽不如老杨的刺激血腥,但却更加扑朔迷离。

头哥的外号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从18岁进入基金会,为异常宗教事务部工作以来,就没有过任何长久的搭档和同事。在他的记忆里,他曾经的同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工作事故离职甚至去世,而他总是直接或者间接的罪魁祸首。二十年来,重庆的异常宗教事务部人员调动如流水,不久前他当上部门负责人后,直接宣布不再招募新的部员,自己包揽一切事务,只因为一个“灾星”的心病。

他掀开了自己的夹克外套,里面竟挂了一大堆各种材质、式样的护身符,古今中外无所不包。“为了防止自己害死同事,我一直带着这些。”他说,“但是当我拿到更高权限,读到一个文件,我突然意识到,我印象中的那些灾难,可能只是一个幻影,不,一个幌子。”

头哥读到的那个文件,躺在前部长的“待删除”文件夹里,虽然如此,它依然受到重重密码和模因触媒保护。打开它纯粹是出于好奇,但看过之后头哥就坐不住了。

这是一个损坏了的文件,有大量文字不翼而飞或者被乱码替代。通过拼凑遗留下的碎片,头哥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结论:在二十年前,他曾经参与过一次在仙女山区的行动,这次行动规模不小,甚至联合了监煞台在重庆的力量。但行动的原因、经过和结果全部缺损,甚至连参与行动的人员名单都只剩下了几行,其中正有头哥的名字。

按照常理,如此高权限的文件是很少会出现数据损坏的,但最令他震惊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无论他如何回想,他都完全不记得自己参加过这么一次行动。

四. 血印

“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你们基金会跟监煞台有一次进入仙女山区的联合行动,你参与了,但完全不记得?”老杨总结。

“没错。”头哥点头。

“怪了。我记得当年我们来调查时,确实有听说后面将会有一次跟基金会的行动。但我级别不高,不清楚其中细节。”老杨沉思起来,“从我们出事到我逃下山,中间只隔了一天。下山后我就发现监煞台消失了。难道重要的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天之中?”

“你们看!”我指着地上叫道。

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串腥红的痕迹,似乎是人的脚印,还湿润着,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向前方的黑暗一路深去。这串脚印似乎是凭空出现的,我把手电往我们的来路照去,什么也没有。之前一路上只管看两边的浮雕,完全没注意脚下,不知这些脚印之前有没有出现过。

“自古华山一条道,这血印子是哪里冒出来的?”头哥大为疑惑。

“我看,这旁边的石壁,甚至天花板,都可能没那么简单。之前我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些村民神出鬼没,出现得毫无预兆。难说这地方有没有什么密道机关。”老杨道。

“还密道机关,操,老杨你盗墓小说看多了吧。”

“你是基金会的人,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孤陋寡闻?”老杨鄙夷道。

我低头看着这湿漉漉的血脚印,难道是阿旭?肯定是他。整个脚掌都被血液濡湿,这个出血量显然不小。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拔腿就跑,朝着脚印延伸的方向冲去。此时我的大脑已经完全麻痹,就像之前在图书馆里那样,整个人处于一种着魔似的状态,但我丝毫没感觉到其中的不妥,继续狂躁地飞奔,甚至连血脚印再次凭空消失都没有察觉。

在我的脑海中,似乎有声音在不停重复:“阿旭就在前面,就在前面,现在不行动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另外两人的呼喊。

“小子,你慢点跑!”

“花椒!操,不是,生姜,给爷站住!”

我没听见那两人的呼喊,但我确实站住了,因为在前方,突如其来的绝景将我彻底镇住,而我的脚下也已经无路可走。

地道在此处到达尽头,我似乎站在一道崖壁上,对面厚重的山体与我相隔十几米宽,抬头是遥远的星空,脚底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我一阵眩晕,在一瞬间彻底理解了“地缝”的含义。

地缝中央,悬挂着无数黄色的布条,上面似乎书写了红色的文字,但离我太远,完全看不清内容。布条连接两侧的石壁,从地缝顶端开始到看不到底的深处,布条的数量多到无法形容。一些离我极远的布条非常之宽,上面画着巨大而诡异的图案,让我想起乌木匣子里的那张黄纸。我把手电筒往下打去,光线完全无法刺透浓重的黑暗,我的眼前出现刚刚在浮雕上看到的山底人脚,头皮一阵发麻,不愿往深处再想。

“鸭儿呦。”头哥喃喃道,“这也太……”

确实无比震撼。我呆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只有老杨迅速冷静下来,趴在地上,扒着岩石边缘向下看去,说道:“有一道台阶往下,就是太陡了……呃啊,断了,走不了了。”

他抬头往上看去:“上面好像还能走,不知通向哪里。”

他说得对,有一道极陡的石鑿阶梯从我们身边经过,向下延伸了五六米后却整个断裂,我们几个都没有带攀岩装备,凭徒手是绝对无法向下走了。

不过阿旭也肯定没带。我把目光投向石鑿阶梯的来处,如果阿旭在我们的前面,他一定是往上去了。我本想看一眼阶梯上有没有血脚印,一眼过后却心头一沉,这条石梯湿哒哒的,甚至流淌着山泉水,如果有血脚印也早就冲没了。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我得上去看看。”头哥不知何时已把夹克脱掉,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臂膀,摸着阶梯,一脸跃跃欲试,“上面十有八九通往库阿窝村,现在深更半夜,正是调查的好时候。”

“那你打头阵,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上去之后确认安全后给我们发信号。”老杨捏捏他的肩膀。头哥答应一声,手脚并用就开始往上爬去,他动作非常麻利,不一会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一支烟的功夫,从上面叮铃当啷地掉下来一块东西,老杨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放在手掌里细看,是一个镶金的关公玉牌,显然是那“灾星”独头蒜的收藏之一。老杨骂了句败家子,就带着我一块踏上阶梯。

爬阶梯的过程乏善可陈,到最后我几乎麻木了,只是机械地做着动作。在我因为麻痹而掉下去之前,我终于看到了头哥的脸。

“你也是监煞台的吗?怎么身体素质这么差劲。”头哥伸手将我拉上去。我忙着喘气,只是摆摆手。老杨倒是云淡风轻,上来后忙着用手电环视周围。这里似乎是一个小隔间,没有窗户,墙壁原本被涂成黑色,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了。墙上有两扇小门,不知通往何处。

“我看过了,这里没人。那边那扇门通向外面,应该是这个屋子的背面,没什么特别的。”头哥走到另外一扇门前,握住门把手:

“这边这扇,后面的情况相当复杂,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下子推开了门,木门颤颤巍巍地在合页上晃荡,一股怪异的味道扑面而来,不重,但是令人反胃。我们三只强光手电照进去,这间大屋顿时亮如白昼,我不由得低呼一声。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到了一个类似祠堂或者庙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房梁上悬挂着大量的黄色布条,与地缝中的那些非常相似,上面用古怪的文字写着经文似的词句,垂在空中,像某种诡异的藤蔓。屋子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个大坑,呈长方形,并不深,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头哥皱着眉头往里看着。

我的注意力则放在了大屋正墙,墙上悬着一张巨大的挂毯,上面花花绿绿地绣着一尊大力神,绣工极为精湛,神像凶神恶煞,盘腿坐在一座高山上。格外恐怖的是,高山的底部密密麻麻的是人的双腿,而这些驮背着高山的人,全部都没有了双臂。

这大力神看起来不像是下凡移山,却像是与山本为一体,作为监工之流压榨人类保证自身的行进,我暗想。看来,我们关于库阿窝与姱娥氏的猜想并不离谱。

这大力神拧着头,望向自己的身侧,我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旁边应该有另一尊大力神与它呼应,但那里空空如也。

“姱娥氏二子……二子……但另一个?”我喃喃道。我突然想起了欧怀水临走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难道说作为二子的另一个兄弟,已经不幸殒命了?可无论是作为神,还是作为山,这样的存在如何才能被称为“死去”,都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思索间,我无意识地把手放在挂毯下的木质供桌上,叮咣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物件,吓了一跳。再细看,原来是一个修长的漆黑支架。我拿起来,左看右看,突然感觉这个支架的形状越看越眼熟。忙打开背包,把里面的乌木匣子抽出来,放上去,竟然严丝合缝。

“老杨,你看!”我一惊。如此看来,这乌木匣子必然是此前常年被放置在此处,然后在二十年前被人拿走,之后才到了老杨手中。那么问题是,这盒子中的这张符箓,到底有什么作用?我把盒盖掀开,看着符箓上的红色笔迹,不由得伸手摸了起来。

一摸之下,指尖传来了明确无误的下凹感觉,我灵光乍现,突然意识到:能形成这种印记,这张符箓显然是垫在什么东西下面过了许多许多年。而这个东西的长短,应该跟这个匣子相配。我立刻想到老杨的故事里面,“小张”手中的那个造型奇怪的“黑刀”;而老杨的昏迷,似乎正是那把“黑刀”所致。

莫非,乌木匣子其实是装着“黑刀”的容器?我恍然大悟。

这乌木阴气过重,却也经常以毒攻毒被用来辟邪;阴沉木棺材经常被用来关押大邪之物,让其永世不得祸害人间。循着这个思路,这乌木匣子里关押的黑刀显然也不是什么平常物件,想必也是重阴重邪之物,而其中的符箓恐怕也是在这个方向上起辅助作用。此间至阴至邪之物……怕不是,神骸?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激灵,这想法太过于跳脱,我急忙甩了甩头。意识到老杨和独头蒜已经很久没出声,我把匣子从支架上取下抱在怀里,回头去找他们俩,却发现他们一起蹲在大坑边缘,用手电照着里面的东西。两人的面色都十分难看。

“怎么了?”我奇怪道,“里面是什么,火炭吗?”

“是吧。”头哥欲言又止,“也不算。你自己过来看。”

五. 地震

我走到坑边向下望去,凉意从背后渗透到骨头里。那的确不算是木炭——更像是满坑满谷焦黑的尸体。全是缺了手臂的死人,皮肉融化黏在骨头架上。他们的手臂似乎全被垫在了死人堆的下面,摆成我们先前看到过的环状。

“看起来像是什么邪教祭天仪式现场。”我说。

虽然全在火中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形态,但他们的死法却差异明显——坑中遍布着镇杀与劫戮的痕迹。东南西北的四口宝剑俨然形成诛仙阵势,让整个坑底蒙上了一层薄雾;宝剑上贴满了各路的符箓,每把剑的脚边都插着几把或整或散的铜钱短剑;几只金刚杵与禅杖以六芒星状散布在坑内,坑的最中间则伫立着一柄巨大的银质十字架,上面挂着几头洋葱和大蒜。仔细看看,甚至能在一些尸体的胸口处发现几柄黑曜石做成的匕首。整个死人坑中的法器与阵型显得杂乱中带着秩序,与稀薄的脂肪焦臭味一起冲击着我的头脑,带给我强烈的窒息感。

“那是……”头哥突然指向一个形似三脚架的设备,“现实稳定锚?”

我对这个名词不太熟悉,但看到头哥的惊讶神情,我大概也猜出了一二:“是你们基金会的东西?”

“是。”老杨接茬,“而且你看这些人,有一些的死相很明显是被枪械所杀。你说有没有可能……”

“嗯,我也这么想。”头哥扭头回话,“我怀疑这些人都是库阿村的村民。”

“什么?”我不由得叫出来,一时间有些混乱,“那他们又是怎么死的?”

老杨摊了摊手。“很明显,”他说,“是基金会和监煞台那次联合行动一起做的。你说的没错,这恐怕是什么大型祭祀现场,这些人则是祭品。被围剿后就全都死在这里,被一把火烧烂了。”

他摸了摸鼻子,“问题在于祭祀的对象是什么,我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看法吗?”

“莫非……是这座山本身?”突然闪过大脑的想法脱口而出,“也许这些祭品指的就是那些驮着山行进的没有双臂的人?”

老杨一阵沉默。“嗯,不是没有道理。”他说。

正说着,周围的环境突然亮了起来。头哥颠颠地小跑过来,我们看了看他来的方向,墙壁上有几盏不起眼但亮度不低的小油灯。

“这么暗能看出来啥,”他小心翼翼地向房间深处走去,向我们招了招手,“刚在墙上发现了几盏长明灯。一朝点燃,千年不熄的那种。走,我们往里走看看。”

走着走着,我好像听到在似近非远的方位传来一阵阵轰隆声。我还没来得及听得更真切,注意力就被另外两人齐声的国骂吸引了过去。走近一看,却瞧见几十具已经腐烂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有的也失去了双臂,头颅上带有子弹造成的致命伤痕迹,或干脆少了半拉脑袋。这些死人周围没有和刚才一样的镇杀痕迹,却身着成制式的服装,大概能分成两批。其中一批的服装以黑白为主,衣服上绣着一个白色的圆环三箭头图标,下面用大字写着“SCP Foundation”。

那另外一边的人怕就是监煞台的人了,我暗自想着。但看他们的样子却不像是被什么其他人所杀,更像是……

“……是自杀吗?”老杨低声念叨,“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被迫把自己留在这里的……镇杀了祭品后自杀在这里,这不合理啊……”

“监煞台暴起伤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头哥话茬里听着有点怪味。“算了,不管怎么说,这大概就是那宗数据损坏的联合行动了。太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细节了,现在就算明确是这桩联合行动,我们也还是什么都不明白。继续走吧。”

突然,轰隆声再一次出现在了我耳边。像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前进一般,整个房间也随之摇晃了起来。

地动山摇,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哗啦啦作响,烟雾从房梁上不断洒落,这种感觉非常糟糕。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常识,什么防灾知识,通通都被抛在了脑后,头哥大吼一声:

“地震!快跑!”

地震?现在?

老杨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我,拼命向大屋门口冲去,头哥抬脚把陈旧的黑色木门一下踹开。在我踏出门槛的一刹那,我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我们进来的地方。却发现在呛人的烟雾中,那扇通往地下的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他的姿势非常奇怪,脖颈两侧空荡荡的,就像一个没有手臂的人。

“阿旭!等一下!阿旭!!”我大喊起来。这时屋门在我眼前重重关闭,力道之大震得我耳朵生疼,几乎像有人在屋内把门狠狠拉上。地震在一瞬间停止,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周围寂静得令人窒息,只有我的嘶喊声和砸门声撕裂了这份沉默。

头哥和老杨见状,也撸起袖子上来帮忙,我们三人连踹带砸,木门却毫无反应,甚至纹丝不动,犹如磐石。头哥恼火了,一边骂一边在身上摸索,却一呆:“操,炸药在夹克里,落下边了。”

“别砸了,小子,我看这门跟这地震一样,背后都大有蹊跷,我们面对的恐怕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不要白费力气了。”老杨劝道。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此时几乎发狂,之前的怪异焦躁再次冲上颅顶,我浑身发烫,死命地用尽每一寸身体捶砸着,甚至用额头砰砰地撞门。最后被头哥一掌撂倒,摁在地上,死死地压住四肢。他的技巧非常熟练,力道也极大,我在他膝盖下动弹不得。

“操!又在这发什么疯,那到底是你什么人?”头哥骂道,“几次三番的,不给老子说清楚,就别想从老子手下爬起来!”

“那,他妈的,里面是我兄弟……”

事态紧急,我也不管什么势力敌对了,一股脑把自己在风露旅社做导游,被一趟私活吸引到此,却连客人带搭档全部失踪的事讲给了头哥。头哥听完,歪头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放开我的手,从裤兜里面抽出一个手机,划拉起来。

“你还带了手机?”老杨哑然,“要不你给你们主管发个微信,喊他派一MTF来把这里推平咯?”

“没用,这里连不上网,而且这是基金会的工作终端,没有微信那种东西。”

我眼睛突然一亮,指着远处的山头:“怎么没网,那里不是有信号塔?”

“确实没网,任何信号一到库阿山地界就全断了,我之前试过。应该是这里的异常实体的原因。”头哥皱着眉把终端递给我,问道,“你的那个张老板,是不是叫张山?”

我还没回答,老杨就大喊起来:“张山?这,这就是二十年前那小张的名字!你怎么认识啊?”

“之前听你的故事,我就觉得不对劲。生姜你这么一说就很明显了,我们三方面的经历里,都有一个姓张的人。”头哥道,“这张山是从我看到的那份加密文件里来的,是这么多人里,我唯一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真不知道那张老板的名字。”我一愣,立刻反应道,“张山张山,不就是张三吗!我去,神出鬼没的,莫非真是妖怪?”

“这张山能毫无痕迹地潜入监煞台和基金会,肯定不简单。”头哥用力推了一把黑色木门,依然毫无反应,“而且此时此刻在里面搞鬼的东西,十有八九就是它!”

“诶,头哥,”我拉了拉头哥的袖子,“你这个什么东西……好像连上网了啊?”

“啷个?”头哥一把将工作终端夺回去,“操,还真是!怎么有网了?”

“什么情况?”老杨也紧张起来。

“我这就发求援信息——啊,操!别别别——”

“能不能行啊?”

“别急,我再试试……又没网了,啊!!”头哥憋得面红耳赤,对着屏幕一顿狂点,终于放弃,大骂一声,几乎把那终端摔在门上。

我们面面相觑,一瞬间的网络恢复,这也太诡异了,难道这里的异常刚刚打了个喷嚏?

“等会,你们跟我来!”老杨突然喊道,自己闷头往大屋后面的草地里跑去。我也想了起来,阶梯处那扇通往屋后的小门!但“张山”会忽略这里吗?

果不其然,小门也被封得死死的。但我们在草丛里有了新发现。

“当年那个死人,现在还在这里。”老杨看着草中缺失了双臂的森森白骨,白骨的后颈上有个巨大的裂口,看来这就是致命伤。

“这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可能是害怕献祭的村民,逃出来之后被杀了。唉,岁月像把砍人刀啊。”

“少贫了,里面还有人要救。”我怒道。

“我倒是觉得,老杨你跟这死人有九分相似。”头哥慢悠悠地说着,指了指尸体的胸骨,“你看这道东西。”

老杨低头一瞧,只见那胸骨上有一道明显的黑色痕迹,从上至下纵向贯穿了整条胸骨,十分骇人。老杨惊道:“你意思是……”

“不是灼烧所致,也不是颜料,却入骨三分。这么怪的伤,让我想起你在二十年前胸口上被张山划的那一‘刀’。”头哥比划着说。

“确实是这么回事,但……供桌上的乌木匣子,符箓,里面保存多年的黑刀,村民骨头上的痕迹,我挨的那一刀。妈的,太乱了,完全没头绪。”

他说得对,虽然二十年前的联合行动已经基本解明,但我们离真相还有一段距离。在这些看似毫无交集的谜团之间,我强烈地感受到,有一根最关键的丝线,可以将所有一切串起来。

“或许链接起一切的核心线索,只能在这里面找到了。”头哥叹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点起一支烟,看着眼前这座黑色的大屋,无奈地说道,“要不我们一块喊芝麻开门,看看这位张先生肯不肯给个面子?”

就在这时,吱呀呀一声,刚刚还死死紧闭着的木门,在我们三人的眼前轻轻打开。

六. 二十年

“大头,大头!”

“鸭儿哟,啷个还在打瞌睡咧?”

头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堆木箱子,面前站着两个人,抱着手臂,面带嗔怪地看着自己。他们背后是那座黑色的大屋,几十个身着基金会与监煞台制服的人匆匆忙忙地往屋里面搬着东西。

头哥愣了。冉姐,大许?他们不是早就死了吗?他环顾周围,正是深夜的库阿窝村,只是一片灯火通明,火把和大功率灯泡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头哥立刻想起来,现在是一次联合行动,也是他入职后的第一次外勤行动。他们异常宗教表现部要和监煞台的全部精锐们一起,清剿这个被异常信仰彻底渗透的妖村。他有些混乱,刚刚的一切应该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头哥大大窘迫,擦擦脑门上的汗,站了起来。

“你这个警惕性,以后哪个带你出任务呀?”大许啪地在头哥的脑壳上盖了一巴掌。

“冉姐,我们发现了一些书面记录。”小张走了过来,把一本线装的册子递给冉姐。

“哪里发现的,黑屋里面?”头哥追问,张山却毫无反应。这个张山,比自己早一年入职,却总是摆着一副臭脸。憨儿批,早晚要给他好看,头哥暗骂。

“啧,监煞台他们猜的果然八九不离十。”冉姐翻了几页,面带厌恶的说道,“这应该是个登记册,上面记录了这些村民拐受害者上山的情况。看来,他们早已不像移山的传说中那样,用自己家的子孙献给库阿山了。受害者被拐上山后,首先在山坡上的地道起点被斩去双臂,而后经过一系列仪式,最终以本族子孙的名义送往山底……啊,啧。”

“怎么了?”

“大部分拐卖者都是儿童。只有如此,他们才能与被斩去双臂的受害者一起钻入地道。”

“库阿山是默许了这种行为,亦或是,这其实是它在主导?”张山冷冷道。

“我们试了又试,还是没有村民开口。他们基本处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大许说,“也许他们不是不想献祭自己的子孙,而是不能了。你们看看这份人口统计。从二十世纪末开始,这村子里的人口就逐年递减,到了这代,已经只剩下十来口人了。”

“已经没救了。刚刚监煞台的师父过来说,他们经过分析,认为这些祭品是库阿山中异常实体力量的源泉,必须彻底镇压。如果真如大许所说,这山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只能当断则断。”

“我们的奇术师也同意?”张山问。

“没错。”

“他们想用什么方法镇压?”头哥忍不住问。

冉姐和大许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然后用一种头哥很讨厌的眼神看着他。头哥刚想发作,大许的手就按在了他后颈上。

“大头,一会我们进去之后,你跟γ小队留在外面给我们看东西,莫被猴儿偷去了。”

“我不要!我已经是正式——”

“换个话题吧。小张,监煞台说昨天失踪了四个人,有没有消息?”冉姐强硬地打断了他。

张山摇了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头哥,说着:“我觉得,我们应该全都进去,这些村民并不好对付。”

“他们已经被全部控制住了,应该没问题。”

“我们尚不知道这异常实体的水有多深,万一有变故,很难压制住局面。”

冉姐思索了一会,点头道:“也有道理。但大头你必须在外面。本来你没满十八周岁,出勤已是违规,你要是再出了事,伦道会高低得开罚单了。”

张山的脸色更加阴沉,头哥看着他的眼睛,如同与冰冷的深渊对视,突然,一种空虚感猛烈地击中了头哥。冉姐与大许再没说话,转身离开,向正在热火朝天工作着的同事和盟友们走去。在头哥眼中,他们的背影逐渐融入明亮的火光,跨过黑色的木门,而后消失不见。在此刻,他强烈地感觉到,要结束了,有什么要结束了。

“独头蒜,该起床了。”

他的眼珠开始晃动,眼前的景色逐渐融化。他追着前辈们的步伐向前跑去,却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他急得几乎哭出来,而面庞早已一片冰凉。

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

他看见了盛姜,就躺在自己身边,头发沾满尘土,脸上亦遍布泪痕。年轻人嘴唇动着,嘴里喃喃着什么,他四肢着地爬过去,凑近前一听才分辨出来,他一再重复的是:

“妈,妈,你什么时候下山?”

他抡起手臂,一巴掌打过去:“操,给爷睁开眼!”

七. 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头哥焦急的脸。我愣了一下,问他:“头哥,你哭啥子?”

头哥抹了一把眼睛,没说话。我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黑色大屋的地面上,手边是一具穿着基金会制服的枯骨,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而当我看到头哥身后的景象,却僵在了当场。

“你看见了什么?”头哥问,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我……看见了老杨。”我回答,却因为极度恐惧而语无伦次,“头哥,你——还有,还有……”

头哥死死地盯着我,但他的手臂在动,手指在不断摸索着什么,我感到有一块屏幕在一闪一闪地发光。但我无法从面前的恐怖场面上移开眼睛。

老杨跪坐在地上,面朝墙上的神像挂毯,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而他的后背上撕开了一个口子,从黏连的血肉中迈步走出了一个“人”。起先它非常纤细,如同一束会行走的藤蔓,接着在空气中迅速膨胀,无风而起的尘土赋予了他饱满的人形,待到它双脚落地,已是一个身材颀长、肤色黝黑的人体。它扭头看过来,表情令人极度胆寒。

老杨跪坐不动,凝如雕塑,似乎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黑色边门敞开着,老杨的面前有一摊血液,我看到一行血脚印从地道走入这血泊,又走回到地道里。

我知道,那就是“张山”,不由得浑身发麻,不住颤抖,但还是开口发问:“阿旭在哪?”

“张山”似乎笑了,用一种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清晰而正常的嗓音问道:“你说,阿旭是谁?”

猛然间,一股冰冷的气流似乎从我的耳洞直入大脑,贯穿颅腔。我呆在当场,竟然被问住了。阿旭是谁?他是……他是……我本准备像之前那样顺滑地说出他与我的交情,与我的关系。但当脆弱的伪饰被揭下,我才发现,我与那个人之间,其实空空如也。

他是……?

不过是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事罢了,何来搭档、兄弟一说?

“他跟你,并无任何关系。”张山说道,“链接你们的线不过是我一手编织,植入记忆比抹去记忆更简单。子孙的繁衍是线,人和人之间同样有线,你却顺着这条线落入我的口中,就像这些人一样。”

张山指了指我身边的枯骨,依然毫无表情:“为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而死,感觉如何?”

我浑身冰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这时,头哥却在我的耳边嘟哝了一句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细想,才意识到他是在用英语说:

“继续说,转移注意力。”

张山没有看这边,而是把老杨从地面上提了起来。我暗呼糟糕,老杨的身上看不出外伤,表情却非常僵硬,跟旁边的张山如出一辙。这么看,当初他挨的那一刀果然有问题,我大脑飞速转动,往深处不断思索。

“二十年前,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子民全部献祭?”我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死也得死个明白。”

“我忍他们很久了。”张山依然面无表情,“他们应该感谢我的仁慈,就跟你也应该感谢我把你们的记忆还给你们一样。去,把那个话多的拉过来。”张山对老杨说,指了指我。

老杨立刻快步向我走来,我大惊,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头哥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依然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手指快速按动着,我瞥了一眼,发现他手里是那台基金会工作终端。

操,看来指望他是没戏了,这时我灵光一现,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冲张山爆喝一声:

“那你的兄弟去哪了?!”

我声音极大,自己的耳朵也嗡嗡作响。张山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老杨也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我咽了口唾沫,只能拼命祈祷他没看出来我其实是在瞎猜。

“你怎么知道的?”他嘶哑地问。

有戏!但他的问题我是无论如何也答不出、也不能答的。不过没有关系,下一步棋的主动权依然在我手里,只需要非常,非常小心……

“是你杀了他,还是这些村民杀了他?”

张山突然冷哼一声,“能问出前半句,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这时,一个念头掉入我的脑海,他的反应给我一个猜测,我几乎震惊了,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张山与村民,库阿山与库阿窝的关系,就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了——

“放屁!”我鼓起勇气吼道,“那把刀不是你兄弟的尸骨吗!”

它恢复了那副面具一样的表情。

“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卖书的告诉你的吗?”

我暗呼不好,这下怕是很难糊弄过去了,正当我脑力全开思索该如何应对,张山突然咧嘴一笑:“先做另一个吧,你可以多想一会儿。”

老杨立刻快步冲到头哥身后,眼中没有任何犹豫。事态变化太快,我完全僵住了,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天真可笑:我甚至在幻想凭一张嘴让它束手来降,它甚至根本不是人啊。

老杨的手已经掐住了头哥的双肩,力度极大,连指节都陷进了肉里。头哥却并未露出惊慌之色,而是抬手用力将身上的大串护身符撸下来,跟手中的东西堆成一起猛地塞进我怀里。

“别慌。”他低声说,接着就被老杨一把拽走,像一个布娃娃那样在地面上拖行。他踢着腿挣扎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扇动,接着就被头朝下摔在地上,扯起一边手臂。

我的心脏跳得几乎要震碎胸腔,喉头处涌起一阵苦涩,但我还是看懂了他的唇语:

“别看我。”

我知道要看什么,就在我手中乱七八糟的玉牌和锦囊下面,头哥的基金会终端正闪着明亮的白光。

“当年,我的节奏被你们打乱了,不然绝不可能把你放走。”张山似乎在盯着脚下的头哥,喃喃道,“不过无所谓,很快,你将会被所有人忘记。”

我尽量侧过身子,把基金会终端藏在身下,头边就是二十年的枯骨,但我已经来不及感到害怕,因为我看到了头哥留下的东西,确切地说,是他写下的东西。

我之前从未见过基金会的终端。现在它似乎处于一个编辑页面,文本堆在一个框里,下方有几个按钮,最末的一个是“保存”。而文本框中,已经被头哥填充了密密麻麻的内容,我没法估计一共有多少,但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内容。我草草看过之后,略一思索,就在瞬间明白了头哥的意图,然后心头涌上一阵狂喜。

张山最致命的武器,将化作一柄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就在此刻,头哥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哀嚎,撕心裂肺。我几乎跳起来,但我绷紧肌肉,强压住自己的冲动。牙龈被我咬出了血,我死死地盯着终端屏幕,盯着屏幕最上面的信号格,等待着。

张山发出一阵可怖的咆哮。头哥在剧烈地喘息。

我的眼睛几乎瞪出泪来。

屏幕闪了闪,弹出一个对话框又迅速消失,信号动了!

就像不久前那次一样,本应完全静默的库阿山地界竟然收到了外界的信号。头哥的猜想完全正确,当张山从祭品中吸收力量时,它对周围环境的控制会被大大削弱,这是我们与外界接触的唯一机会。

我立刻按下“保存”键,屏幕暗淡下来,我在一秒钟内向能想到的所有神明祈祷,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头哥的护身符。

当“保存成功!”的消息终于弹出,屋内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张山的脸立刻拧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正好与我的视线相碰。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再也没见过如此恐怖的眼神。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刚刚上传到基金会的数据库的,是一份记录了库阿山发生过一切的文本。包括我们在库阿山上的所见所知。而这份文本,被我使用头哥的账户以部门负责人的权限发出,受基金会最擅长的各种模因触媒和信息防御措施重重保护,如同一枚掉落进荆棘丛的的宝石。当张三使用惯用的伎俩,试图从信息层面完全抹除头哥的存在,它必然会被致命的荆棘扎得遍体鳞伤。

而正是因此,当年那份行动文件才能在它长达二十年的蚕食中留下些许痕迹。

这天,基金会密不透风又危机四伏的信息地牢遇到了一个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入侵者。当张山的力量踏入这严酷的绝境时,无数机关与怪物都苏醒过来。这几乎是基金会使用得最为纯熟的防御体系,随时准备用最隐蔽的手段屠杀任何侵略者。蛰伏在分形图中、无法计数的致死性模因疯狂地噬咬着张山的触手,它们紧跟着入侵者的来源如洪水般冲进了张山的认知系统中,如滚烫的岩浆那般汹涌沸腾,焚毁能触碰到的任何意识连接。张山呆住了,它曾经对付过这些东西,但从未体会过它们的真正怒火。张山再次咆哮起来,这次的咆哮充满骇人的愤怒。它试图将自己的触手收回,但一切已为时过晚,因为这份信息对它来说太过重要了,下意识地,它投入了过多的力量。所以它越挣扎,荆棘就扎得越深。在文本的最后,头哥已经无话可说,但是他依然在写,他写下的是那些枯骨的名字,那些被永远埋葬在这里的人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他看着我身后陈列的白骨,把这些与他有关或无关的人们化作一柄利剑,然后递在我的手上。

地面再一次剧烈晃动,而这次是崩塌与裂解的前兆,长明灯危险地摇晃,大屋开始整块整块地塌陷,坠入脚下的地缝。我连忙爬起来,把摇摇欲坠的张山一把推开,搭起鲜血淋漓的头哥,拉住呆立的老杨就往外狂奔。

张山站在原地,显得盛怒却又不知所措。他疾走几步,冲我猛抓过来。那手掌宛如利爪,被抓一下恐怕少说要掉一块肉。我眼疾手快,看那乌木匣子刚好掉在脚边,连忙抄起来抵挡来袭的攻击。只听张山哇呀一声,抓向匣子的利爪就好像碰到石块的豆腐,没有阻碍地破碎了,露出里面墨黑色的骨头。它抓着胳膊退后两步,眼睛紧盯向我,我在那没有瞳仁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不甘。

大地进一步崩裂,漫天的尘烟最终淹没了张山渺小的身影。无论他到底是山,还是神,此刻都如同一个普通的人一样,消失在了坍塌的废墟之中。

尾声:日出

在昏过去的前一秒,头哥看到了黑色的大屋在剧烈的震动中摇晃。如同二十年前,他在此地所见的景象。

曾属于他的记忆在不断涌来,他看到了狂奔进屋的前辈们,看到了门缝中透出的熊熊火光,看到了剧烈摇撼的山,和那个颀长身影阴冷的眼神。

张山的诅咒如同深渊中的低语,在这低语中,无数拳头在屋内狂砸紧闭的门。无数手指扒着门缝,却始终无法打开一线生天。异常宗教表现部和监煞台的精锐们用尽浑身解数,却只能如同笼中困兽一般,等待张山的屠刀。

“成为我的滋养,与我一同永生。”

接着,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头哥在门外完完全全僵在了原地,因为他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枪声和呼喊声,在这如同地狱般的声音中。张山竟然在哀鸣,不停地哀鸣,如同受伤的野兽那样发出痛苦的哀鸣。枪声还未平息时,头哥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捂着耳朵向山下奔逃,他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何处,待到他摔进一条溪流,最终被渔民找到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逃。

“所以,张山,也就是库阿山……它真正的性质在于,能够控制人与人的关系?”盛姜问。

“差不多吧。记忆,经历,甚至信息……”头哥用还能动的手点起一支烟,喷出一团烟雾,“愚公移山的故事中,人也是依靠彼此间的关系移动大山。”

“倒也没错啊。”

“结果真相竟然是这么一种血腥的样子。”

天空逐渐泛白,晨雾渐起,笼罩郁郁葱葱的山林,晨曦微露,轻柔的淡紫色渲染了天幕和云海,清脆的鸟鸣在此刻显得格外悦耳。我们坐在破庙的废墟上,看着欧怀水的白色越野车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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