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2019年
Winston Carter站在窗前,摇晃手中杯。
他正处于一幢高楼的最顶层。玻璃窗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使他的房间无缝融入外面的都市与天空。脚下的车流如同蚁群般爬过纵横的街道,人群如同被豢养的蚜虫,行走匆匆,不定而脆弱。天空覆盖着白色的云团。Winston啜饮一大口。
房间是灰色。他的西装是灰色。墙壁、地面、地毯,统统都是灰色。一幅抽象画悬挂在房间对面,在Winston眼里,它并无任何意义,只代表着意义的空缺。他的办公室宽敞而空旷,只放着一张棕色办公桌,背朝落地窗。房间洋溢着咄咄逼人的气息。
他这种男人,兴趣寥寥,品味刁钻。每一天,房间的每一扇门都有成群的下属进进出出,希望获得帮助或晋升。他会看向他们。他将考虑再三,思索他们言辞的形状、揣摩他们思维的结构,然后作出决定。
每一天他从床上起身,把被单盖回去,眨眨眼后便开始行动。他的妻子会继续睡觉,此时薄光正透过窗帘洒进来,她有着自己的生活。而他会赶赴工作。他会以一种磁性而深邃的口吻向秘书和下属发表讲话,语气友善,使人略感自在,却绝对不会破坏他的权威。
一个男人需要几副面孔呢?他的团队认识其中一副。他的妻子认识的是另一副。他的情人认识的,也许是他最真实的那一副,但是人最黑暗的一面就一定更真实吗?仅仅因为更黑暗?他的孩子认识的他,是一张总是带来礼物的笑脸,时不时弄乱他的头发。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发生于恰如其分的时间。他的高塔平地升起,年复一年地向上攀升,一览众山小。他站在高塔的顶端向下睥睨,永远俯视众生。
然而,有这么一件事,存在于这光鲜得体之外。这是一件带着负罪感的乐事。他喜欢阅读疯子们的来信。每家公司的每个CEO都会收到这种信——来自于阴谋理论家、被外星人绑架者以及社会主义人士。他的员工会加以筛选,百里挑一,呈上来博他一笑。
他坐下来,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信件。就比如这一封:
——它们来对付我们了。我知道我听起来很疯狂但是犀蜴们来对付我们了所以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据我所知你是仅有的不是它们中一的员的人了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们阻止它们否则它们就会找上总桶——
或是这一封:
——你和你的同类人陨落之时。你们对工人阶级的凌虐和伤害将不会被容忍。你是一个怪物,你为了一己贪欲而加盖的印章终将会剥落。资本不该躺在这些人的股掌之间——
接下来是这一封:
你不认得水里的尸体。
Winston皱起眉头。奇怪。为什么这一封是空白的?也许是他的秘书不小心塞了张打印纸进来。他耸耸肩,将它扔进垃圾桶。
他回头继续工作。挂钟敲奏出时间,滴答、滴答、滴答,无尽的敲击带着地狱般的规律性。挂钟的后面是一整面混凝土厚墙,呆板可厌。
加利福尼亚,1978年
“……这就是为什么里根不会是那个正确的选择。我也不喜欢卡特——我指的是另一个卡特,”他为哄笑声停顿片刻,“不比你们更喜欢他半分,但如果我们要实现社会主义,肯定不能站在某个让资本主义看起来不错的家伙肩膀上。”
Win Carter(他坚持要大家管他叫Win)从伙伴们那里得到了鼓舞性的点头,他朝他们微笑示意。他的心情放松而愉悦。那是在Stone的地盘度过的又一晚,整个夏天他们都轮流做东,厮混在一起。一瓶半非法的酒精饮料早已备好,在“精英人物”们的手里传来传去。
Stone的房子是一栋现代化设计的平层,完美坐落于悬崖边缘。他家有一个巨大的露台,通过支柱延伸到海面上方。Stone办出来的派对是最好的。他家是一处绝佳的休闲放松之所。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要落入大海中,反射的光辉映红了整幢房子。
老天,活着真好。
他平躺在一张躺椅上,在这几年他结交的这个小小朋友圈里,他混得如鱼得水。他们都对他敬畏有加。Win Carter,毕业典礼致辞者,芝加哥法学生,他们之中最聪明的大脑。当然,他暗地里很清楚他不是——那边的Simon Kells是一位物理学天才,而Mary King的法律体系知识比他多一倍——但他拥有魅力和热忱,还会拿现实主义去调和自己的激进思想。没有人会需要去了解他眼睛背后的真实想法。也没人知道。
他又吸了一口大麻卷烟,随后传递给左手边的人。他不认识那个人,个子挺高,黑发,暗色皮肤的脸上挂着略带嘲讽的浅笑。那人看上去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表露出钦佩之情。Win微微皱起一丝眉头。
“嘿,伙计。我想我们从来没见过。”
黑发男人报以微笑。“我是Sam。Sam Cruz。很高兴认识你。”
“幸会。呃,话说伙计,你认识这里的谁?”
“他跟我过来的,”Simon Kells插话进来,“我朋友,西北地区来的,和我一样主修化学。”
“啊,那好——”
“顺便一提,我同意你的观点。”Sam的嗓音温暖又深沉,给他说出来的话赋予一种天然的质感。“你说得一点没错——有时我们会需要捏着鼻子做一些不情不愿的事情。讲得很到位。”
Win微笑,他放松下来。这家伙看着不赖。“那么你对在伊朗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落日缓缓下沉,最终消失在了海平面之下。温度降低,周围的人逐个散去,回到室内跳舞作乐。但还有不少人仍在露台上晃悠,或聊天,或亲热。Sam和Win聊个不停,一直聊到入夜,对话内容深入,令人着迷。
Sam的脑袋显然比他的好用。与Win相比,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他的观点有一点儿含糊,但这没什么,Win的政见总是理论多过实际。就只剩下Simon还留在这儿了,他正躺在他俩身边的躺椅上打着盹。Simon是他的好朋友,老实说,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互相认识了有好几年了……他忘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是在学校么?他不知道。这无关紧要。
“太棒了,伙计。你知道吗,和真正懂的人聊天是种享受。我喜欢Simon,还有其余的大伙儿,但我从来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正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
“没错。”在Sam的脸上是一个紧张的笑容。月光荡漾在水面上,那是一种奇妙的光彩。在Win的眼中,那近乎于黑。
“有这么一件事,Win。我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认得水里的尸体吗?”
Win皱眉:“我,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看到Sam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的笑意更浓,也更真实。“不,”他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勒住他,使他动弹不得。那是Kells的手臂。他奋力挣扎,但是叫不出声,一块难闻的碎布捂住了他的嘴,让他的视线模糊、眼皮打架。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Sam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小药丸,但是他的眼睑如此沉重,Kells的手臂如此结实,他只想睡——
纽约,2019年
雨幕灰暗。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抽打出一条条奇怪的水流。成群结队的雨伞挤在脚下,这些渺小的球形遵循着各自怪异的轨迹,或彼此拉进,或彼此远离。这让Winston想起了那个英国数学家的实验——生命游戏什么的。整块屏幕上密布的小点按规则螺旋移动,但运动的模式不可捉摸。
Winston将椅背转回去。有很多事情待办,都是重要的工作。他从成堆的备忘录顶端拿起一张读道:
只想和你快速确认一下:你不认得水里的尸体。
谢谢。
S.C.
Winston皱起眉头。S.C.……为什么会觉得熟悉?是他在学生时代遇见的人吗?不是……是在███████的一处地方吗?他不记得。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天哪,那可是段好时光。有他,有Simon,还有Mary……但Simon去年自杀了,Mary嫁给了某个在华盛顿搞金融的蠢材。他不太记得那会儿为什么是一段好时光,但他的早年经历他从来都回忆不清楚。那都不重要。
奇怪的是,为什么有人要给他这张纸?这读不通啊。他想要确认什么?一个冒号,一段空白,然后是一个“谢谢”。
他从哪儿获知的这个名字?是在高中么?他很久没有回忆过高中了,那会儿他——
……他在哪里上的高中?
Winston坐回椅子。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记得起小学和初中。他还记得要去高中的兴奋之情,那是一所当地高中。它的名字是——名字是——
一片空白。
那是他生命中的三年时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他再一次凝视那张备忘录。它有什么不对头。
雨水在室外持续地泼洒。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当他身处温暖的室内,那是一种寻常的、亲切的声音。他不想走出去。
他按下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
“Dolores?听着,你能帮我拿来,嗯,我想是一个贴着黑标签的棕色盒子。应该放在走廊尽头的储藏柜里。谢谢。”
他坐回去,听到Dolores的脚步声走过他房间的门。水珠滑动滚落,模糊了在下面行走的人体。他是怎么了?他的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吃下一碗碎麦片。他着装完毕,亲吻妻子,和儿子说再见。他的司机把他从宽阔的车道边接走,一路驶过大街。他们棱角分明,各司其职,各派用场。他喜欢这一切。有那么一小部分的他,曾深埋于内心深处,被轻微地勾起来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他感觉什么都变了。他向外望去。飞机的呼啸声从远处传进他的耳朵。其声刺耳。从前这声响从来不会刺耳。
有什么东西,与水有关。还有关于……一间小屋……
西北地区,1987年
景致壮美无边,铺陈着满满的柔灰色和墨绿色。加拿大北部是一个充满野性和险境的远足地,但他俩已经是个中老手了。从孩提时代起,他们就是朋友,在过去的近十年里一直结伴远足,对此充满热爱。
Winston(有时候也叫Win,但仅限于朋友面前)攀上山丘顶部,席地而坐。他是一名成功人士,年轻气盛,精明强干,热情友善。他是芝加哥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初级合伙人,但他正考虑着要转移到纽约。他是一名处处透露着坚定、智慧和自信的人物。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内在是否也是如此。
他的伙伴则截然不同,他更短小、缄默,也更容易紧张。他是两个人里面聪明得多的那一个,但仅看外表,仅仅听他犹犹豫豫的讲话,你不会想到这一点。Winston从来都没法搞清楚Simon Kells在做什么,只知道他的收入极高,相对于他的地位而言是出奇的年轻。他是什么“主管”——但他主管的是何物?
这无关紧要。他们很少聊工作。上一周,Winston帮一家大型企业解散了一个有着200名雇员的子公司。他不得不坐在那里,微笑着面对一个丢了养老金的男人朝他大吼大叫。这把他的良知吃掉了吗?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微笑看起来会是怎样。但他确实微笑得越来越熟练了,也越来越麻木。他不想讨论这件事。
“这可是好一片风景啊,对吧Simon。”山脚下是一湾巨大的湖泊,一路延伸到苔原之上。它的闪光让Winston想起了他的少年岁月,但他不太清楚为什么。
“确实很美。抱歉我没法和你在一起待更久一点,Win。我得飞去格陵兰岛。有新项目,呃,新工作要着手安排。”
Winston皱眉。Kells怎么会——不,不,他今天不去想这个。他们徒步了好几英里来到这里,今天是来放松的。保持舒畅。
但……
“啊,别担心,Simon。都是正常的。听着,有件事我想和你聊聊。”
Simon略微抬起头,盯着Winston。Winston没看见他的表情,他一直望向那湖泊。
“你还好吗,Winston?你身边的一切都还好吗?”湖水持续泛起涟漪。
“我在做一些调查。有些……旧文件里的内容,它们放错了位置。我想有可能……”
“噢,你想太多了。你总是爱担忧。”Simon双手抱头放松道,树林四处随风摇摆。
没有人会来这里。此地偏远,他们花了几个小时从村庄徒步到这里,但都是值得的。银光色的湖泊、树木,还有——
“我在哪里上的高中,Simon?”
Simon的身体绷得笔直。他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口袋,但Winston没有察觉。他的双眼都聚焦在湖面上。他没学过游泳真是件憾事。
“我记不得了。它的名字总是远在天边。我努力着去回忆……我问了我母亲,她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一点……我想那里有个湖。就在某处。但我没法——”
Winston注意到Simon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转身看见Simon握着一个小型橡胶仪器。它正对着他,发出柔和的嗡嗡声。
“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忘却?这是第三次了。我没法永远保护你,Winston。我的影响力是有边界的。”
“到底是——”
湖面泛起涟漪。那不是同一个湖,也不在同一个国家,但那是一个湖。它的形状、结构、特征在其它所有的湖泊中遗留下一片涟漪。那是它们共通的组成部分,每一片涟漪都彼此唤起一些旁的东西。
还有其他人活下来了吗?
纽约,2019年
徒劳无功。一无所获。三天过去了,半点信息也没找到。
他翻遍了他的过去和现在,他的公司文件,还有其他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读的高中。小学,初中,大学——就没了。只有一个空洞,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可置喙的。
雨终于停了,整座城市一片潮湿。夜晚到来,天色已暗。在商店橱窗和手机屏幕照耀下的人们和汽车朝他反射着光芒。这是一个充满活力,触手可及,喧喧嚷嚷的所在。他房间里的光是如此的微小,从楼顶的办公室里射出来,被下面的楼层所遮掩。
他坐回椅中,大饮一口威士忌。还是同一杯,没人把它收走。Dolores去哪——哦,今天是周六。
他叹了口气。他下巴的下面长出了胡茬。他已经告诉他的老婆他出城开会去了,他也已经告诉他的情人他得陪老婆,不过没关系,宝贝,没事的,我周一过来看你,好吗?
撒谎是如此的容易。这全凭对人的管理。真相不过是另一版的事实,另一版植入人脑中的观念。
有一封小小的白色信封躺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此前一直没看见。他把它捡起来,打开它。
信封里是一个小药瓶,里面有两颗药丸:一颗绿色,一颗蓝色。还有一张小便笺环绕在药瓶外。
亲爱的Winston:
今天是我的退休日,我做过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你想听听吗?
你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循环。Kells死前告诉我,他看到了迹象。他不想他的朋友被牵扯进去,所以我们秘密策划了一些安排。他的动机是关心,但我不是。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处决。
有这么一间小屋,就在水边。你不记得了吗?你不会游泳,在他们都下水的时候,你躲在了里面。你因为你的缺陷而活了命。那么告诉我,Winston,你对此有何表示呢?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内心有着什么?
我看见一片虚空。
如果你想记起来,永久记起来,就服下绿药丸。它会向你展示我们做了什么。
S.C.
他不知道S.C.是谁。还有谁认识Kells?也许是他共事的人……他们说他就在工作的时候自杀了。直穿眼球。
他望向药丸。它们什么都有可能是。它们可能会害死他。而且他真的有必要知道吗?
他把绿色药丸轻轻地放在手上。没有水。威士忌也行——瓶子就快空了,但他倒啊,倒啊,倒啊,有了。足够了。不该就着酒吃药,但他不在乎。也许有些规则就是为了被打破的。
他吞下药丸,开始等待。
有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他开始担心,他吃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竟该死地会——
你不认得水里的尸体
他猛坐回去,几乎撞上玻璃窗。潦草的字迹遍布每一处表面,他的办公桌、墙壁、玻璃窗、他的脸上、手上、门上、还有——
你不认得水里的尸体你不认得水边的小屋你从未去过湖边
它就在他的脑子里。所有的记忆。Birchwood高中——他怎会忘记Birchwood高中?还有那——那场野营——
████████县没有湖你从未去过湖边你不认得水里的尸体你不认得水边的小屋
Winston Carter倒地抽搐起来。保洁员们都回家了。他们会在周一早上发现他,他正急促不清地胡言乱语。他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一遍一遍又一遍。